我看知青(第13/31页)

上高中是为了考大学。尤其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们,一脚在大学门里,一脚却在大学门外——“文化大革命”正是在这种个人前途攸关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知他们:“革命”积极的可以继续上大学。高考制度废除了,上大学完全不需要考试,只以“革命”的表现来论资格。“革命”特别积极的,甚至可以直接培养为革命干部队伍的接班人;表现消极的,那只能怪你自己,那你白上高中了。这已经不是教育制度的“改革”问题,而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诱导了。又,在全国各大城市,凡有高中的中学,几乎皆是各级重点中学。这类学校的红卫兵“革命”精神高涨,实属必然。在这类学校,高中红卫兵才是主角,初中红卫兵只不过是配角罢了。

至于女中的某些女红卫兵们何以特别凶恶,我多年来一直想不大明白。但是我曾亲见过她们抡起皮带抽人时的狠劲儿,凌辱人时的别出心裁,仿佛在这一点上,要与某些凶恶的男红卫兵一比高下。真的,我至今也想不大明白。或许,仅仅要以此方式引起男性们对自己们是不寻常之女性的性别注意?与如今某些女性以奇装异服吸引男人们的目光出于同念?

当年,普通中学的红卫兵,往往大多数是“革命”行为不怎么暴烈的红卫兵。

似合乎着这样的逻辑:平庸的环境中多出“平庸之辈”。

我的中学母校恰是一所普通初中。

我这个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中不争的“温良恭俭让”,还因我的哥哥是从这所初中考入全市的头牌重点高中继而考上大学的。从校长到教导主任再到许多老师,都认识我,知道我是他们共同喜欢的一个毕业生的弟弟,就是逼我,我也不愿做出任何伤害他们的事。我下乡后,每年探家,甚至落户北京后每年探家,差不多总是要去看望我哥哥当年的班主任……

还有一些中等专业学校的红卫兵们,“革命”的暴力倾向当年也有目共睹。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身份将很快不再是学生,而他们其实很留恋学生身份。红卫兵是他们以学生身份所进行的最后的人生表演。因为是最后的,所以格外投入,而且希望一再加场。

当年哈尔滨市电力工程学校某红卫兵组织叫作“红色恐怖造反团”。它不但自认为是绝对红色的,而且确实追求恐怖行为。此红卫兵组织当年使许多哈尔滨人闻之不寒而栗。

还以我的初中母校为例,三十余人虽然只不过是一千二百余人的四十分之一,但也足以使一所初中变成他们随心所欲的“革命娱乐场”。母校的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数名老师都遭到过他们的凌辱。比如被乱剪过头发,被用墨汁抹过“鬼脸”,被抄过家。

而起码有半数学生,在那种情况之下不得不呼喊口号,以示自己对“文化大革命”并无政治抵触。这实际上也等于直接支持了他们,间接伤害了被伤害者。有几次,我也是这类红卫兵之一。仅仅为了一份合格的“文化大革命”鉴定,我虽然违心但是毕竟参加过所谓的批斗会。

一次挂牌子、戴高帽、弯腰低头的批斗过程中,突然有一名手拿墨汁瓶的学生走上台,台下的学生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究竟要干什么,被批斗者们的脸上、身上就都已变黑。

刹那间,台下极为肃静。

那是发生在我的母校的第一次公开凌辱师长的行为。那一名学生“文化大革命”前因某种劣迹受到过处分。

台下刹那间的肃静说明了许多学生当时的心理状态。他们不但震惊,同时还产生了反感。

我当时的心理更是如此。我在《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对这件事做过较详细的描述。

于是台上的学生在那一阵异常的肃静中振臂高呼“造反有理,革命无罪”之口号。

台下呼应者寥寥无几。

有名女生怯怯地喊了句:“要批判思想,不要凌辱人格!”她的声音立刻被台上的口号压住……

当然,挂牌子、戴高帽、弯腰低头也是对人格的凌辱,但却似乎在大多数“文化大革命”中人的接受范围以内,并不认为过激。

亲眼目睹了数次凌辱事件以后,我的心理对此现象竟渐渐麻木了,反应不像第一次那么敏感了。仿佛这也属于“革命”的常规现象了,所谓见多不怪了。

我想,大多数“文化大革命”中人,其心理渐趋麻木的过程应和我一样吧。

又一次,我与几名同班同学到我家附近一所中学去打篮球,见操场上围了一圈那所中学的学生——有一个人颈上被拴了链子,被抹了“鬼脸”,像狗似的被牵着绕着操场爬,还在被踢着的情况下学狗叫……

那人是那所中学的校长。

我和几名同学见状转身便走。我们都是老百姓家的孩子。我们的父母都很善良。我们的心灵中无恶。对于我们所憎恶的现象,我们也只有默默转身走开。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制止得了。你的制止在当年也肯定不同于现在提倡的见义勇为,反而会使遭凌辱的人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