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4/31页)

保守一些估计,平均下来,倘每所中学有五十名凶恶的红卫兵,那么全哈尔滨市近八十所中学,就是一支四千余人的具有暴力倾向、虐待倾向的“队伍”。算上中专、大专、大学的同类红卫兵,再算上各企业各机关单位的同类人,将是一支三万余人的“队伍”。相对于二百余万人,三万余人仍只不过是七十分之一。

但就是这三万余人,就是这七十分之一,也足以使整个城市乌烟瘴气,全面混乱,人人觉得危机四伏,做梦都担心某一日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宣布为“革命”对象甚至“革命”的敌人。

那三万余人,七十分之一,乃当年生逢其时的“造反英雄”,仿佛天下者是他们的天下,国家者是他们的国家。除了毛主席本人,没有任何权威可限制他们的几乎任何“革命”行动。

当年,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红色造反团”的头头们,因不断制造武斗在北京接受周总理调解时,甚至趾高气扬,根本不将周总理放在眼里。

当年哈尔滨红卫兵人数对比、思想对比和心理对比的概况,我认为,基本上也就是全国学生红卫兵的概况。

当年,最凶恶的红卫兵依次“活跃”于以下城市和地区——北京、长沙、武汉、成都、哈尔滨、长春以及新疆、云南、内蒙古……

而北京有着为数最多的军人家庭的红卫兵。他们的凶恶甚于一切红卫兵。他们的“革命”在许多方面模仿他们父辈当年的革命,以“革命”是“急风暴雨式的暴烈的行动”为理论。而这理论亦正是他们的父辈当年遵循着夺取政权的革命理论。

所以,当年我对北京军人家庭的红卫兵,是心存厌憎地。因我无法分出当年的他们谁更凶恶,谁更人道,便只有一概地厌憎。当然,于今想来,他们中肯定也是大有区别的。也许,《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男主角们,便算是不怎么凶恶的了吧?

当年北京的某些女红卫兵,比全国其他一切城市的女红卫兵都心狠,颇敢往死里打人。

有次与舒乙先生谈起他父亲老舍,舒乙说:“你能想到吗?当年肆意凌辱我父亲的,打他的,大多数是些中学的女红卫兵呀!按年龄还是些少女啊!……”

我说:“红卫兵和红卫兵不太一样。”

他说:“那倒是。有次又有些红卫兵闯入我家,就是些比较温良的红卫兵。‘文化大革命’中养花不是属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可她们并没毁掉我家的花。临走还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这家的老太太是画画的,可以允许养花,警告任何红卫兵组织不得采取极端行动’……”

舒乙先生说时流露出几分感慨的样子。

我下乡不久,便当了男知青们的班长。因为最初连队总共十几名男知青,也就只有一个男知青班。我的知青知己是和我同校且同班的同学杨志松,他如今在《健康报》工作。除了我俩,其他男知青来自三四所中学。有一名“工读”学校的高二的男知青,胸前一片狰狞可怖的疤痕,据我后来所知,便是下乡前在武斗中被火药枪喷射的。和他同校的一名初二的知青,曾神秘地向我透露——他是一名有恶迹嫌疑的红卫兵小头目,下乡纯粹是为了躲避追究。半年后他从我们连队消失了,据传是被恢复神圣使命的公安部门押解回城市去了……

一天中午,我正午睡,被杨志松拖起,让我去制止知青的打人暴行。离知青宿舍不远的院子里,住着一名单身的当地男人,五十余岁,被列为“特嫌”人物,出入受到限制和监视。我班里的三四名知青,中午便去逼供。等我和杨志松走入院子,他们正从屋里出来,一个个脸上神色颇为不安。为首的,一边从我们身旁走过一边嘟囔:“真狡猾,装死!……”

我匆匆走入屋里,见床上的人面朝墙蜷缩着,不动也无声息。

我走近叫了他几声,他仿佛睡着了。我闻到了一股屎尿味儿。时值盛夏,我见他的裸背上有几处青紫。

我追上班里那三四名战士,喝问他们是不是打人了。

他们都摇头说没打。

“没打他身上为什么有好几处青紫?!”我心头不禁冒火,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走。

为首的终于交代:“他不招嘛,所以,只轻轻打了几下……”

我不认为这是小事,立即转身赶去指导员家汇报。

半小时后,连里的干部和卫生所的一名医生都赶往那屋子。

那人已经死了。

他们打他时,往他口中塞了布,所以,尽管那院子离知青宿舍很近,但午睡中的我,却并没听到一声哀叫。那件事使我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内心感到自责。因为我是班长,有三四名知青不在宿舍里睡午觉,我却没想到问问他们究竟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