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6/31页)

那时,中国读得起书的青年有限。好在学科单纯,且以文为主。读到高中以上,便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小知识分子”了。能读能写,便皆属“知识青年”了。而达到能读能写的文化程度,其实只要具备小学五年级以上至初中三年级以下的国文水平,就绰绰有余了。那时具备初中国文水平的男女青年,其诗才文采,远在如今的高中生们之上。甚至,也远非如今文科大学的一二年级学生们可比。

那时,“知识青年”之统称,是仅区别于大小知识分子而言的,是后者的“预备队”。而在大批的文盲青年心目中,其实便等同于知识分子了。

他们后来在“五四”运动中,起到过历史不可忽略的作用。虽非主导,但却是先锋,是恰如其分的主力军。

新中国成立后,城市首先实行中学普及教育。文盲青年在城市中日渐消亡,“知识青年”一词便失去了针对意义,于是夹在近当代史中,不再被经常用到。它被“学生”这一指谓更明确的词替代了。

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用之词也还是“学生”。无非前边加上“革命的”三字。

“知识青年”一词的重新“启用”、公开“启用”,众所周知,首见于毛主席当年那一条著名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夜之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几届城市初中生、高中生,便通通由学生而成为“知识青年”了。

这几届学生当初绝对不会想到,从此,“知青”二字将伴随自己一生。而知青话题也将永远成为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命运密切相关的中国话题。

细思忖之,毛主席当年用词是非常准确的。在校继读而为“学生”。“老三届”当年既不可能滞留于校继读,也不可能考入大学(因高考制度已废除),还不可能就业转变学生身份,于是便成了浮萍似的游荡于城市中的“三不可能”的“前学生”。除了一味“造反”,无所事事。而一味“造反”,不但自己烦了,毛主席也开始烦他们了。

“三不可能”的“前学生”,再自谓“学生”或被指谓“学生”,都不怎么名副其实了。

叫“知识青年”则十分恰当。

区别是,“五四”前后,青年为要成为“知识青年”而由农村进入城市;“文化大革命”中,学生一旦被划归“知识青年”范畴,便意味着在城市里“三不可能”。于是仅剩一条选择,便是离开城市到农村去。情愿的欢送,不情愿的——也欢送。

至今,在一切知青话题中,知青与知识的关系,很少被认真评说过。

其实,知青在“前学生”时期所接受的文化知识,乃是非常之有限的。于“老三届”而言是有限,于“新三届”亦即“文化大革命”中由小学升入中学的,则简直可以说少得可怜了。

知青中的“老高三”是幸运的。因为在当年,除了大学生,他们是最有知识资本的人。他们实际上与当年最后一批,亦即六六届大学生的知识水平相差不多。因为后者们刚一入大学,“文化大革命”随即开始,所获大学知识也不丰富也不扎实。“老高三”又是不幸的。其知识并不能直接地应用于生产实践,主要内容是考大学的知识铺垫。考大学已成泡影,那么大部分文化知识便成了“磨刀功”。而且,与大学仅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命运便截然不同。即使当年,只要已入了大学门,最终就是按大学毕业生待遇分配去向的。五十余元的工资并未因“文化大革命”而取消。成了知青的“老高三”,与“老初三”以及其后的“新三届”知青,命运的一切方面毫无差异。他们中有人后来成了“工农兵学员”或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但是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他们,随着务农岁月的年复一年,知识无可发挥,渐锈渐忘,实难保持“前学生”活跃的智力,返城前差不多已变成了文化农民或文化农工。

他们和她们,当年最好的出路是成为农村干部、农场干部或中小学教师。

我所在的兵团老连队,有十几名“老高三”,两名当排长,两名当了仅隔一河的另一连队的中学教师,一名放了三四年牛。其余几名和众知青一样,皆普通“战士”,有的甚至受初中生之班长管束。

我当了连队的小学教师后,算我共五名知青教师,两男三女。除我是“老初三”,他们皆“老”字号的高一高二知青。

我与“老”字号的高中知青关系普遍良好。他们几乎全都是我的知青朋友。在朝夕相处的岁月里,他们信任过我,爱护过我。我是一名永远也树立不起个人权威的班长,在当小学教师前,一直是连里资格最老的知青班长,而且一直是在特殊情况下可以自行代理排长发号施令的一班长。故我当年经常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有什么心中苦闷,隐私(主要是情爱问题),皆愿向我倾吐。而我也从内心里非常敬重他们。他们待人处世较为公正,在荣誉和利益面前有自谦自让的精神,能够体恤别人,也勇于分担和承担责任。前边提到的那两名当中学教师的“老高三”,一名姓李,一名姓何,都是哈尔滨市的重点中学六中的学生,都有诗才,而且都爱作古诗词。说来好笑,我常与他们互赠互对诗词。有些还抄在连队的黑板报上。讽刺者见了说“臭”,而我们自己却能从中获得别人体会不到的乐趣。他们中,有人曾是数理化尖子学生,考取甚至保送全国一流理工大学原本是毫无疑问之事,也有人在文科方面曾是校中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