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7/31页)

如当不了中学老师,数理化在“广阔天地”是无处可用的知识,等于白学。最初的岁月,他们还有心思出道以往的高考题互相考考,以求解闷儿,用用久不进行智力运转的大脑。

而他们中文章写得好的,却不乏英雄用武之地。替连里写各类报告、替“毛著标兵”写讲演稿、替知青先进人物写思想总结材料、为连队代表写各种会议的书面发言……包括写个人检讨、连队检讨和悼词。

写得多了,便成了连队离不开的、连干部们倚重的知青人物。

于是命运转机由此开始,往往很快就会被团里、师里作为人才发现,一纸调函选拔而去,从此手不沾泥肩不挑担,成了“机关知青”。

我也是靠了写,也是这么样,由知青而小学教师而团报导员的,也做了一年半“机关知青”。

而“机关”经历,既决定了他们后来与最广大的知青颇为不同的命运,也决定了他们与那些智商优异、在校时偏重于数理化方面的知青颇为不同的人生走向。

首先,“机关”经历将他们和她们培养成了农村公社一级的团委干部、妇女干部、宣传干部,甚至,主管干部升迁任免的组织部门的干部。倘工作出色,能力充分显示和发挥,大抵是会被抽调到县委、地委去的。在农场或兵团的,自然就成了参谋、干事、首长秘书。

其次,“机关”,教给了他们和她们不少经验。那些经验往往使他们和她们显得踏实稳重,成熟可靠。而任何一个中国人,若有了三至五年的“机关”经历,那么,他或她在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学问方面,起码可以说是获得了本科或硕士学位。

以上两点,亦即档案中曾是知青干部的履历,和由“机关”经历所积累的较为丰富的处世经验,又决定了他们和她们返城后被城市的“机关”单位优先接受,何况,“机关”当年还将上大学的幸运的彩球一次次抛给他们和她们。

根本无须统计便可以十分有把握地得出这样的结论——作为当年的知青,如今人生较为顺遂的,十之七八是他们和她们。

我指出这一点,绝不怀有任何如今对他们和她们心怀不良的意图。事实上我一向认为,他们和她们的较为幸运,简直可以说是十年“上山下乡”运动本身体现的有限之德。否则,若将几千万知青的人生一概地全都搞得一败涂地,那么除了一致的诅咒也就无须加以分析了。

那些智商优异在校时偏重于数理化的知青,如果后来没考上大学,没获得深造的机会,其大多数的人生,便都随着时代的激变而渐趋颓势。甚至,今天同样面临“下岗”失业。

我常常忆起这样一些“老高三”知青,后来也曾见到过他们中的几人。一想到他们学生时特别聪明特别发达的数理化头脑,被十年知青岁月和返城后疲惫不堪的日子严重蚀损,不禁地,顿时替他们悲从心起。

我曾问过他们中的一个:“还能不能对上高中的儿子进行数理化辅导?”

他说翻翻课本还能。

又问:“那,你辅导吗?”

他摇头说不。

问:“为什么不?”

说怕翻高中课本。一翻开,心情就会变坏,就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接着举杯,凄然道:“不谈这些,喝酒喝酒。”

于是,我也只有陪他一醉方休。

以上两类知青命运的区别,不仅体现于“老高三”“老高二”“老高一”中,而且分明地也同样体现于“老初三”中。

但那区别也仅仅延至“老初三”,并不普遍地影响“老初二”“老初一”的人生轨迹。初二和初一,纵然是“老”字牌的,文化知识水平其实刚够证明自己优于文盲而已。

继“老三届”其后下乡的几批知青,年龄普遍较小,在校所学文化知识普遍更少。年龄最小的才十四五岁,还都是少男少女。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几年前拍的一部电影片名就是《十四五岁》。电影局规定——主人公年龄在十七岁以下的电影,皆可列为儿童影片。当年的少男少女型知青们,其实在“文化大革命”中刚刚迈入中学校门不久便下乡了。

他们和她们,等于是在文化知识的哺乳期就被断奶了。这导致了他们和她们返城后严重的、先天性的“营养不良”,也必然直接影响了他们和她们就业机遇的范围,并且,历史性地阻断了他们和她们人生的多种途径。如今,他们和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成了“下岗”者、失业者。返城初期,在他们和她们本该是二三级熟练工的年龄,他们和她们开始学徒。当他们和她们真的成了熟练工,他们和她们赖以为生的单位却消亡了。

一部分,在知识哺乳期被强制性地“断奶”了;一部分,当攀升在教育最关键的几级阶梯的时候,那阶梯被轰然一声被拆毁了;只有极少幸运者,或得到过一份后来不被社会正式承认的“工农兵学员”的文凭,或后来成为中国年龄最长的一批大学毕业生。高考恢复后他们和她们考入大学的年龄,和现在的博士生年龄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