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9/31页)

我和他们在一起,将说这些叫作“聊点儿正题”。

我和他们“聊正题”,他们就觉得我依旧可爱,依旧是当年的好朋友。若我侃侃地谈文学,他们就会用极其陌生的眼光看我。分明地,意识到我是彻底地变了。

幸而我并未变得那么令他们感到陌生,甚至,感到讨嫌。

至于那两个连的当年的男知青,他们中大约有一个班的人主动向我讨要过我的书,当然言明要我的知青小说集。倘没有,别的书也凑合。另外大约有一个班的人,自己买过我的书。来我家时,也要求我签上名。这大约两个班的人,都不是由于喜欢我的知青小说才要才买。而是为他们的儿女、他们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或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同事、他们的朋友乃至他们单位的头头脑脑所要所买。也有的,为了带着我的签了名的书去求人办事儿。倘送礼,轻了,觉得拿不出手;重了,往往违心违愿。而将作家的签名书当礼,送者显得免俗,收者也收得坦然,实在是好方式。而且,我简直认为这是该大力提倡的方式。想到我的书居然还能被当礼送,我差不多总是有求必应,高兴又爽快。倘他们要了我的书买了我的书,还对我说些认真拜读之类的话,那我倒反而觉得不自在了。

某些人一向以为,我这“永久牌”的“知青作家”,肯定经常被些曾是知青又对“知青文学”情有独钟的读者厚爱着。

安有其事!

不错,我的确受到着不少过去的知青朋友的厚爱。但他们给予我的种种厚爱和关怀,其实仅对我这个人本身,仅表现在对我们之间曾有的友情的无比珍惜。至于文学,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我的职业。他们并不爱屋及乌,连我的职业也另眼相看。而我,也从未对他们产生过那种“不道德”的要求。

在他们中,我的职业是特殊的,特殊而又远离他们的兴趣。这特殊,每每也使我在他们中难免的有时备觉孤独。

他们对我的职业的最中肯的话一向是“谨慎点,干你们这行的容易犯政治错误。尤其是你那一套文学主张。别认真、别傻,犯不着”。

于是我常思索,文学的读者群究竟是哪几类人呢?又是怎样形成的呢?

于是便陷入回忆。凡人,不分男女,幼年时都爱听故事、爱看连环画。而故事和连环画,是人与文学的初级接触,仿佛小男孩儿对小女孩儿强烈又单纯的好感。

我儿子两三岁时,每晚都缠着我或妻翻连环画讲故事给他听。

“再讲一遍嘛,再讲一遍嘛……”

一册《十兄弟》,薄薄二十几页,一晚上他竟磨着他妈给他讲了九遍!

“后来呢?后来呢?……”

他妈打着哈欠说:“完啦,没有后来啦,该睡觉啦!”

儿子听了别提多么沮丧了。他希望那故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人在幼年时与文学的初级接触真是入迷得动人哪!

儿子上小学四年级后,不再需要我和妻子讲给他听,开始自己看了。于是,我和妻子当年保存下来的一些小人书,成了他的第一批文学读物。我和妻子常感慨于我们各自能从“文化大革命”前将那些小人书保存到“文化大革命”后,而且保存得还那么好。我们当年都未想到应该为我们的下一代保存,只不过是作为一种我们当年认为的珍稀之物加以妥善保存罢了。

儿子上初中后,开始自己买书,开始与同学们相互借阅了。

初三起,儿子不再看一切文学色彩的课外读物。

上高中后,儿子与文学的初级接触彻底结束。不是因为我和妻子强迫他那样,而是根本没有了接触的精力。

有时,我们忍不住将一本值得他读的书推荐给他,他则很烦地问:“我有时间看吗?”

我只有哑然……

我举我儿子为例想说明的是——许许多多的人,由于个人、家庭、社会、时代等某一种原因或综合原因,与文学的关系,截然终结在与文学的初级接触的阶段。只有少数人以后又续上了与文学的关系,岁月沧桑而不再中断,成为文学的执着读者和终生读者。文学依赖于他们的众寡而兴衰。大多数人与文学的关系,若青少年时期一旦中断了便一辈子永远地中断了,或者自己没兴趣再续上了,或者仍有兴趣但没条件也没心情续上了。我们知道,一个人成为文学的始终如一的读者,也是需要一些起码的条件起码的心情的。对于他们,与文学的初级接触,成了青少年时期与文学的短暂的“初恋”。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班里有六七名爱看小人书的同学。当年,一名小学生买一本小人书是很奢侈的事,尽管一本小人书最贵才两角几分。

我上初中时,班里仅有三四名喜欢读小说的同学。同小学相比,与文学发生初级接触的同学不是明显多了,而是少了。这是因为小人书已经不能给予初中生更大的阅读满足,而买一本三十二开的“大书”,自然是一本小人书定价的数倍,也自然是更奢侈之事。你无我无,大家全无。估计全校读文学作品的学生,充其量不过二三十人。我对这个数字是比较有把握的。因为当年我像一条专善于嗅“书香味儿”的猎狗,哪个年级哪个班级的学生可能有书与我交换了看,是会被我凭着敏锐的嗅觉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