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7/10页)
尼采这么说,红卫兵几乎这么做。倘谁真的能将脚踏入别人们的嘴里的话。
“我的热烈的意志,重新迫使我走向人类;如铁锤之于石块。
同胞们,石块中卧着一个影像,我意象中的影像!呀!它卧在最坚固、最丑陋的石块中!
于是我的铁锤猛烈地敲击他的囚牢,石块中飞起碎片。
我要完成它,因为一个影像向我移来了!
美丽的超人向我移来了,呀!同胞们……”
尼采如是说。
“红卫兵战友们,让我们高举起红色的铁锤,将旧世界砸它个落花流水!让我们砸出的火星汇成一片片新世界的曙光!让我们彻底砸烂旧世界,砸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中每振臂作如此大呼。
尼采强烈反对说教,但是他一再说教世人要不断地“超越自我”。他所授的方法是“自我刷洗”。
红卫兵“超越自我”之方法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
……
两者之间惊人的相似那么多,那么多。
而最相似的一点是:
尼采说:“现在,这个世界当由我们来支配的时候到了!”
红卫兵们说:“我们来掌握中国命运的时候开始了!”
尼采的话印在尼采的书中。
红卫兵们的话,记载在当年的红卫兵小报中。
尼采有精神红卫兵情结。
红卫兵有“后尼采意志”。
这一种相似证明了一种真相。即——在人类的本性中,潜伏着强烈的欲念,总是企图居于主宰、统治、或用尼采的较温和的话来说是“支配”的欲念,它有时体现为反抗压迫的行动;有时驱使的仅仅是取而代之的野心。
尼采以他著书立说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调动和彰显了他本性中的这一欲念。
“文化大革命”以它号召“造反有理”的方式,轰轰烈烈地调动和彰显了红卫兵们本性中的这一欲念。
用尼采一篇文章的标题来说,即《人性的,太人性的》之真相。
尼采哲学的一种真相。
关于尼采和中国知识精英
凡尼采思想的溶岩在中国流淌到的地方,无不形成一股股混杂着精神硫磺气味的尼采热。
“生长”于中国本土的几乎一切古典思想,以及后来支撑中国人国家信仰的社会主义思想,对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大小知识分子们而言,已不再能真实地成为他们头脑所需的食粮。
中国人提出了一个渴望提高物质生存水平的口号——“将面包摆在中国人的餐桌上!”
面包者,洋主食也。在中国人看来,当时乃高级主食。
但中国知识分子们,更重要的是在头脑所需之方面,表露同样的渴望,提出同样的口号。故一边按照从前所配给的精神食谱进行心有不甘地咀嚼,并佯装品咂出了全新滋味的样子;一边将目光向西方大小知识分子丰富的思想菜单上羡慕地瞥将过去。
正如鲁迅当年因不闻文坛之“战叫”而倍感岑寂;中国那时的大小知识分子,无不因头脑的营养不良而“低血糖”。
正是在此种背景下,尼采“面包”来了;弗洛伊德“面包”来了。在大小中国知识分子眼里,它们是“精白粉面包”,似乎,还是夹了“奶油”的。
与水往低处流相反,“佛尼熔岩”是往中国知识结构高处流去的。
撇开弗氏不论,单说尼采——倘一名当时的大学生,居然不知尼采,那么他或她便枉为大学生了;倘一名硕士生或博士生在别人热烈地谈论尼采时自己不能发表一两点见解以证明自己是读过一些尼采的,那么简直等于承认自甘落伍了。如果一位大学里的讲师、副教授乃至教授,关于尼采和学生之间毫无交流,哪怕是非共同语言的交流,那么仿佛他的知识结构在学生和弟子心目中肯定大成问题了。
这乃是一种中国特色的,知识分子们的知识“追星”现象。或曰“赶时髦”现象。虽不见得是怎么普遍的现象,却委实的是相当特别的现象。此现象在文科类大学里,在文化型大小知识分子之间,遂成景观。在哲学、文学、文化艺术、社会学乃至人的价值取向和道德观诸方面,尼采的思想水银珠子,闪烁着迷人的光而无孔不入。
但是尼采的思想或曰尼采的哲学,真的那么包罗万象吗?
台湾有位诗人叫羊令野。他写过一首很凄美的咏落叶的诗。前几句是: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着满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普遍的中国大小知识分子,其思想貌状,如其所咏之落叶,好比剥去了皮肤,裸露着全部的神经。或裸露着全部的神经出国去感受世界;或裸露着全部的神经在本土拥抱外来的“圣哲”。每一次感受,每一次拥抱,都引起剧烈的抽搐般的亢奋——“痛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