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尼采综合征”批判(第8/10页)

从那时至今,对于中国大小知识分子影响之久、之广、之深,我以为无有在尼采之上者。而细分析起来,其影响又分为四个阶段。或反过来说,不少中国知识分子,借尼采这张“西方皮”,进行了四次精神的或曰灵魂的蜕变。

第一阶段:能动性膨胀时期。主要从尼采那里,“拿来”一厢情愿的“改良”者的野心。区别只不过是,尼采要“改良”的是全世界的人类;而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尤其文人型知识分子们,恰恰由于文化方面的自卑心理,已惭愧于面对世界发言,而只企图“改良”同胞了。这其实不能不说乃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愿望和姿态,但又注定了是力有不逮之事。因为连鲁迅想完成都未能完成的,连“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都未能达到之目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们,也是难以接近那理想的。一国之民众是怎样的,首先取决于一国之国家性质是怎样的。所谓“道”不变,人亦不变。所以,在这一时期,“尼采”之“改良”的冲动体现于中国知识分子们身上,是比尼采那一堆堆散文诗体的呓语式的激情,更富浪漫色彩的。

尼采的浪漫式激情是“个人主义”的;而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浪漫式激情却有着“集体主义”的性质……

第二阶段:能动性退缩时期。由于“改良”民众力有不逮,“改良”国家又如纸上空谈,甚至进而变为清谈,最后仅仅变为一种连自己们也相互厌烦的习气。于是明智地退缩回到自己们有“根据地”性质的领域,亦即“生长”于来自于的领域。

这当然只能退缩到文学、文化或所谓“学界”的领域。

那时他们的口头禅是“话语权”。它并不是一种法律所要赋予人并保证于人的“话语”的正当权利。对于社会大众是否享有这样的权利他们其实是漠不关心的。他们所要争夺到的是以他们的话语为神圣话语的特权“制高点”。这使他们对于自己的同类某时缺少连当局亦有的宽容,经常显得粗暴,心理阴暗和又刁又痞。并且每每对同类使用“诛心战术”的伎俩,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尼采想象自己是一位新神,要用“锤”砸出一个由自己的意志“支配”的新世界。

红卫兵认为自己们是仅次于“最高统帅”的新权威,声称要“千钧霹雳开新宇”。

尼采想象自己是一股“刚风”,要将他以前的人类思想吹个一干二净。

红卫兵形容自己们是“东风”,要“万里东风扫残云”。

是的,他们既像尼采般自大,也像红卫兵般狂傲。甚而,有点像盖世太保。他们取代的野心退缩了一下,立刻又在如鱼得水的良好感觉之下膨胀起来。

他们的一个特征是,几乎从不进行原创文本的实践。因为以此方式争夺到他们的“话语权”未免太辛苦,而且缓慢。他们也根本不愿潜心于任何理论的钻研,因为他们所要的并非是什么理论的成果。他们看去似乎是批评家,但是他们的所谓批评一向充满攻击性的恶意。他们有时也为了需要“大树特树”他们眼里的“样板”。但是被他们所“树”者或已经死了,或已经沉寂。这时他们的姿态就如“最高的高人”指认出某些仅次于他们但高于众人的“高人”。对死者他们显出活着的沾沾自喜的优胜;对沉寂者他们显出“拯救”的意味。

他们的无论什么体裁的文本中,字里行间跳跃着尼采文本的自恋自赏式的主观妄想。有些文字,简直令人觉得就是从尼采文体中“偷”来的。“偷”来的自高自大,“偷”来的浮躁激情,“偷”来的浅薄“深刻”以及“偷”来的极为表演的“孤独”……

那是饱食了“尼采面包”而从他们精神的“胃”里嗝出的消化不良的思想嗳气。

其时他们的另一口头禅便是“精英”。这一词在报刊上的出现率,与后来的“浮躁”等量齐观。它在他们的文章和语感中,浸足了“我们精英”的意识汤汁。其方式每以圈点“精英”而自成“精英”。既然已是圈点“精英”之“精英”,其“话语特权”当然天经地义至高无上。于是文化思想界的“精英”,似乎与商企界的“经理”一样多起来了。如是“精英”们中的某些,一方面表演着思想的“独立”,一方面目瞟着官场。在他们那儿,其实“最高的高人”,便是最高的高官。一日受青睐,其“独立”的思想,随即官化。他们有一种相当杰出的能力,哪怕仅仅揣摸透了官思想的只言片语,便如领悟了“真传”,于是附应,且仍能特别“精英”的模样……

然而后来有一种比他们所自我想象的那一种作用更巨大的作用,便是商业时代本身的能动性。后者以同样粗暴甚至以同样刁和痞的方式,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取代什么的时候,取代没商量地取代了他们,连同他们所梦想的话语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