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11/28页)

“那个——西蒙是不是在学小提琴?”希尔维说,“犹太人通常乐感都好,不是吗?要不我送些乐谱之类的东西给他吧。”此番就冒犯犹太人之恶劣后果的讨论是在早餐桌上进行的。休只要意识到自己在和孩子们同桌吃饭,就会显出隐隐的讶异。他自己长到十二岁才离开保育室,上餐桌与父母共进早餐。他年幼时家住汉普斯泰德,由一个做事勤快的保姆一手带大,脱手时又健康又结实。希尔维不同,还是婴儿时就很晚用餐,就有高级榨鸭21吃,就被草草安置在危险的软垫堆里,看烛火摇曳、银器闪烁,听高处自己父母的谈话声,昏昏欲睡。现在想来,如此童年可能算不上正常。

老汤姆正在挖二道沟,他说新近要种一片芦笋。休早就不看《威斯登板球年谱》了,正拿着一个搪瓷大碗,在地里捡野莓。莫里斯不久前用这个碗养过蝌蚪,帕米拉和厄苏拉都认出了它,但什么也没说。“做农活真容易渴。”休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家都笑了。老汤姆没笑。

格洛弗太太走出来,吩咐老汤姆挖些马铃薯给她炖牛肉。她看见小兔,说:“还不够炖碗肉。”帕米拉惊叫一声,不得不喝了口休的啤酒才镇静下来。

帕米拉和厄苏拉一起在花园的荒芜一角上用草叶和棉花筑了个窝,装饰以玫瑰花瓣,将小兔放了进去。帕米拉给小兔唱了摇篮曲,她的音很准,不过,小兔从乔治·格洛弗手里交过来时就已经睡着了,一直没醒。

“也许它们太小了。”希尔维说。太小了?所以呢?厄苏拉疑惑着。但是希尔维没有说。

他们坐在草地上,吃加了奶油和白糖的野莓。休抬头看着蓝蓝的天说:“你们听见雷声了吗?马上就要来一场大暴雨了。我已经感觉到了。你呢,老汤姆?”他说最后一句时提高了嗓门,好让远处菜圃里的老汤姆听见。休认为,既然老汤姆是个园丁,就一定懂得看天。老汤姆啥也没说,顾自挖着地。

“他真聋。”休说。

“他才不聋。”希尔维说。她一边将野莓往浓稠的奶油里碾,碾出一片玫红,一边突如其来地想到了乔治·格洛弗。一个土地的儿子。他有力的大手,他那两匹像摇木马一样漂亮的“雪地灰”,他躺在草坡上吃饭时恣意伸展的身体,俨然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虽然他展臂不是要跟创世主握手,而是要再拿一块猪肉派。(希尔维陪父亲卢埃林去意大利时,看到这么多男性裸体以艺术的名义坦然呈现,感到无比惊讶。)她想象乔治·格洛弗从自己手里吃苹果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休问。希尔维说:“乔治·格洛弗长得真好看。”

“那他肯定不是亲生的。”休说。

那天晚上,希尔维不看福斯特,转而进行更为放松的活动,火热的肢体便在婚床上纠缠起来。雄鹿气喘吁吁,云雀却迟迟没有冲天。希尔维发现自己脑中想着的并不是光滑细瘦的休,而是半人马兽一般健美的乔治·格洛弗。“你真是……”累坏了的休一边巡视卧室天花板的贴边,一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语,“活跃。”他终于找到了。

“因为白天吸了新鲜空气。”希尔维说。

她一边滑入梦乡,一边想起休说的“得到了太阳的亲吻,浑身散发金光”。突然,莎士比亚的诗句不期而至。无论金色男女,抑或烟囱匠人,皆归于尘土,皆终有一死。她突然害怕起来。

“暴雨终于来了。”休说,“我关灯了,好吗?”

周日上午,懒觉中的希尔维和休,被帕米拉的号啕大哭惊醒。她和厄苏拉早早就起来,激动地去花园里找小兔,发现它们不见了,只留下一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尾巴,白里带红。

“是狐狸干的。”格洛弗太太似乎挺满意,“放在这里还能有别的下场?”

1915年1月

“您听说了吗?”布丽奇特问。

希尔维叹了口气,放下休寄来的枯叶般发脆的信。他去前线才数月,她已经觉得自己好像并没嫁给过他。休现在牛津巴克炮兵连任一员上尉。去年夏天他还在银行工作。世界真奇妙。

他的来信情绪积极,内容空泛。(人人奋勇,个个志坚。)他一度使用名字称呼他的战友(波特、阿拉弗雷德、威尔弗雷德),但伊珀尔战役后,他们就变成了“人人”“个个”,希尔维想,也许波特、阿拉弗雷德和威尔弗雷德已经死了。休不提死伤,好像他们离家是去旅游了,去野餐了。(这个礼拜一直下雨。到处泥泞。希望你们的天气比我们的好!)

“参军?你要参军?”得知他入伍时,她曾向他大吼。她以前似乎没有对他吼过。也许她应该早点开始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