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9/28页)
厄苏拉被一阵欢呼和鼓掌声吵醒。“电!”她听见希尔维的朋友说,“棒极了!”
她与帕米拉共用一间阁楼房。她们有一模一样的小床,当中有一块地垫、一个床头柜。帕米拉睡觉喜欢把手放在头附近,时而发出轻呼,仿佛被针刺痛(莫里斯最喜欢用针刺人)。隔壁一边是打起鼾来如火车进站的格洛弗太太,一边是整夜吟语低喃的布丽奇特。宝森睡在她们门外。宝森即使睡着了,也仍然死死看着门。有时宝森也轻轻地呻吟,不过听不出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痛苦。阁楼层就是这么一个拥挤而吵闹的地方。
稍后客人离开时,厄苏拉又一次被吵醒。(“这孩子睡得实在太浅。”格洛弗太太曾说。仿佛睡得浅是一种应当纠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虽然家里严禁她们爬上椅子向窗外张望,但若此时她敢于这么做,就会看到下方草坪上希尔维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裙衫在暮色中仿佛飞蛾的翅翼般扑闪。休站在后门,准备送她们过小路去火车站。
有时,布丽奇特会带孩子们去火车站接休下班。莫里斯曾说自己长大了要开火车,或者像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那样到南极去探险。或者就到银行做事也不错,像他父亲那样。
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他们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汉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厅里度过拘谨的下午。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时而爆发的争吵搅得希尔维“神经衰弱”。于是在回程火车上,她总闷闷不乐。
大家都走了,人声渐远。希尔维穿过草坪往回走。一个像蝙蝠的黑影此时慢慢展开了双翼。一只狐狸躲开希尔维,踏着她的脚印,一溜烟消失在矮树丛里。
“你听见声音了吗?”希尔维问。她背靠枕头,正读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侧耳倾听。这个动作让希尔维想起宝森。
“不是。”他说。
婴儿通常一觉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间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不过他最惹人爱。”
“是呀,我觉得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他长得不像我。”休说。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点都不像。”
休笑了,充满柔情地吻了吻她,说:“晚安,我要关灯了。”
“我再读会儿书。”
几天后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们跑去田里看丰收。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带着女孩一起走,布丽奇特还用披巾扎了个包,把小宝宝捆在希尔维身上。“像爱尔兰农妇。”休忍俊不禁。那是一个周六,摆脱银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仿佛怀抱赞美诗集般无比爱恋地抱着《威斯登板球年谱》阅读。
莫里斯吃完早饭就不见了。他已经九岁,家里允许他随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爱跟其他九岁的男孩一起玩。希尔维不知他们究竟玩些什么,但他每次回家从头到脚都是泥,还总带回些恶心的战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只死鸟,或一颗雪白的小动物头骨。
等到她们终于背着婴儿,提着餐篮,戴着遮阳帽,打着遮阳伞,步履蹒跚地出门时,太阳已经往中天爬了不少。宝森像一匹小马,在他们身边小跑前进。“天哪,我们这样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难。”希尔维说,“好像犹太人逃出以色列。”
“犹太人?”布丽奇特说,没化妆的脸上拧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她们攀过田间护栏,走过被骄阳晒硬的坑洼。泰迪一直在头巾中熟睡。布丽奇特被钉子钩破了裙子,还说自己脚上起了泡。希尔维恨不得脱下胸衣,扔在路边,她想象着经过的人将要浮想联翩。白昼耀眼,田里站着许多母牛,她突然忆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维尔蜜月之行的宾馆里解开自己胸衣蕾丝飘带的事。当时从窗外飘进海鸥的啼鸣,还有一男一女用法语机关枪似的粗声争执。从瑟堡回英国的船上,希尔维就已经怀上了莫里斯。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还沉浸在无忧的欢乐中。
“夫人?”布丽奇特打断了她的回忆,“托德太太?田里站的不是母牛。”
中途她们停下来,欣赏一番为乔治·格洛弗拖犁的马。那是两匹高头夏尔马,一匹叫萨姆森,一匹叫尼尔森。一见有人来,二马纷纷打起响鼻,摇起头。厄苏拉有点紧张,但希尔维上前给马儿喂苹果,两匹马都用柔软的粉红色嘴唇,矜持地把苹果从她掌中卷走吃了。希尔维说这两匹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问:“比小孩也漂亮吗?”希尔维说:“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