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26/28页)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打输了。”吉米来看她时这样说。他穿一身从美国买来的衣服,固然好看,但缺乏正气,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她很快原谅了弟弟从新世界带回的这种志得意满,毕竟他参与了一场艰难的战争,正像所有奔赴前线的人。丘吉尔曾说“战争将持久而艰难”。所言不虚。

这地方只是临时的。她有钱,能租个更好的地方,然而她并不在乎。公寓只有一间房,洗脸池上方开有唯一的窗扇,房内有片热水汀,公用厕所在走廊尽头。厄苏拉怀念在肯辛顿与梅丽合租的老公寓。1941年5月的轰炸后,两人不得不搬走。厄苏拉想起贝西·史密斯唱的那首《仿佛没有窝的狐狸》。不过,她后来又搬回去住了几周,虽然房子已经没有屋顶。房内很冷,但她善于露营。这是在德国少女联盟30学的,虽然这种事在今天这样黑暗的日子里,你已经不会到处去说了。

但是今天有一个惊喜等着她。一件帕米寄来的礼物——那是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箱子,有马铃薯、大葱、洋葱,还有一大棵碧绿的皱叶包心菜(它是美丽的一种),在这些东西上面还放了半打鸡蛋,用休的一顶软毡帽兜着,帽中还垫了棉球。鸡蛋模样可爱,褐色带有斑纹,像天然宝石一样粗糙、珍贵,这里那里还粘有小羽毛。木箱上的卡片写着:狐狸角赠。它像一只寄自红十字会的包裹。但它究竟是怎么寄过来的?火车已经不通,帕米拉肯定又被大雪困在家里。更费解的是,姐姐究竟是如何在“坚硬如铁的地表”下挖出了这么多冬天的蔬菜?

她打开门,在地上发现一张小字条。为了读字条,她不得不戴上眼镜。这是一张毕阿·肖克洛斯留下的字条:来看你,但你不在。会再来。毕阿,×××。厄苏拉为错过毕阿而遗憾,要是能遇上她,那这个下午一定能比在敌托邦31似的伦敦西区东游西逛要过得更美好。仅仅是看一眼包心菜,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是包心菜——美好的时刻照例有出乎意料的一面——又唤起了一段不快的回忆,关于阿盖尔街地窖里的一小包东西,她于是重又消沉了下去。近来她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真是的,她责怪自己,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打起精神来呀!

屋里比屋外更冷。她长了不少冻疮,痛得要命。她的耳朵也冷。她希望自己有一对耳套,或一顶巴拉克拉瓦套头帽,类似泰迪和吉米戴去上学的那种。济慈的《圣阿格尼斯之夜》里有这么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总之提到了“冰冷的头巾和铠甲”之类的东西。以前她每次背这句都觉得天寒地冻。这首长诗厄苏拉在学校时学过,现在已无从回忆,而且说到底,既然连一句都想不完全,又有什么必要回忆全诗?她突然思念起希尔维的大衣。那是一件希尔维不要了的貂皮大衣,仿佛一只友善的大型动物。它现在属于帕米拉了。欧洲胜利日时,其他女人都为举办茶会奔走筹食,在英国大街小巷上跳舞,希尔维则选择了死亡。希尔维在泰迪小时候睡过的床上躺下来,吞了一瓶安眠药。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她留在世上的家人们都很清楚她的目的和动机。狐狸角举办了一场哀痛的追悼茶会。帕米拉指责母亲的逃避是懦夫的行为,厄苏拉对此不能苟同。她认为母亲的行为显示了一种决绝,令人佩服。希尔维作为又一个死于战争的人,为伤亡的统计数字贡献了一份力量。

“你知道吗?”帕米拉说,“我以前跟她吵过,因为她说科学使世界恶化,她说科学无非是一群人消灭另一群人的一系列新途径。现在我觉得,她好像不无道理。”这番话当然是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前说的。

厄苏拉往计时器内投入硬币,打燃锐迪安特煤气炉。这台煤气炉很老了,仿佛从上世纪起就投入了使用。传闻说,国内的硬币就快流失殆尽了。厄苏拉不懂大家为何不能把武器熔掉,可以打成犁刀。

她把帕米寄来的箱子清空,将所有东西放在木制的小控水板上,组成一幅穷人家的静物画。蔬菜都很脏,但水管冻住了,要清洗似乎不太可能。就连阿斯科特小茶壶里的水,也冻得结结实实。不过反正煤气太小,就算有水也烧不烫。石头一般的水。她在木箱最下面找到半瓶威士忌。好帕米,总是想得很周到。

她从桶里舀出一瓢从街上的龙头里接来的水,盛入锅中,放在火上,准备煮几个鸡蛋。炉上只有一圈很小的火苗,发出虚弱的蓝光,煮起来想必旷日持久。煤气炉上贴有小心煤气泄漏的警告——以防火灭后仍有煤气溢出。

毒气致死难道真有这么糟?厄苏拉心想。毒气致死。她想到奥斯威辛,想到特雷布林卡。吉米曾是一名指挥官,他说自己在战争末期出于机缘巧合加入了反坦克步兵团(在吉米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似乎统统都出于机缘巧合),参与了解放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行动。厄苏拉坚持要他说出自己的所见。他欲言又止地说了一些,隐瞒了最残酷的部分,即便如此她也要听。一个人必须见证历史。(她似乎听见伍尔芙小姐的声音在自己脑中这样说:即使未来生活安稳,我们也必须记住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