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2/55页)
“这下母亲会觉得你让家里丢脸了。”泰迪说。
“别担心,她早就觉得了。”
两人一起做了鸡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盘子摆在膝头,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播放安布罗斯和他的交响乐团。吃罢,泰迪点起一支烟。“你近来变得像大人了。”厄苏拉笑道。“我还有肌肉呢。”说着,泰迪像马戏团大力士,露出自己两侧的肱二头肌。他本来在牛津念文学,他说,“在田里干活”时不用动脑,日子很惬意。还说,自己在写诗。关于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后,泰迪的心碎了。他说,碎掉的东西是不可能完美复原的。“简直像詹姆斯81的小说。”他沉郁地说。(厄苏拉想到了自己。)
泰迪心里,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个空洞。他对厄苏拉说:“我似乎来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生命已经结束,但人还活着。”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苏拉说。
厄苏拉头枕着泰迪的肩睡着了。她还没有从无边的疲倦中恢复。(“睡觉最养人。”伊兹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苏拉的床上。)
最后,泰迪叹息着伸了伸懒腰,说:“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么编?是说看见了你,还是说你在苏格兰的世外桃源?”他将两人的盘子拿到厨房去,“我洗碗的时候,你想想怎么说。”
门铃又响了,厄苏拉以为肯定是伊兹。自从厄苏拉来了梅尔伯里,伊兹就不怎么带钥匙了。“反正你总是在家呀,亲爱的。”她说。于是有时厄苏拉不得不凌晨三点爬起来给她开门。
门前不是伊兹,却是德雷克。她惊呆了,说不出话。她离开得十分决然,已将他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应该永远待在意识中某个黑暗的角落,不该出现在荷兰公园区。
他将她的双臂扭到背后,押着她来到客厅。他扫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槟酒杯还立着,缟丝玛瑙烟灰缸里还有泰迪抽的烟头。他恶声道:“这是谁?”他整个人被愤怒点燃,“你跟谁在通奸?”
“通奸?”厄苏拉说,因为这个词中的道德审判意味而感到惊讶。泰迪肩上搭着洗碗布走进屋里。“这是怎么了?”他说,“放开她。”
“就是这个人?”德雷克问厄苏拉,“你就是跟这个人在伦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将她的头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头疼得厉害,且越来越疼,好像头上戴着一个越夹越紧的虎头钳。德雷克像举圣杯一样高举缟丝玛瑙烟灰缸,不顾烟灰烟头撒了一地毯。厄苏拉意识到自己的确精神失常了,因为她非但没有在恐惧中蜷紧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觉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对德雷克吼了句什么,后者将烟缸向他掷去,没有用它砸碎厄苏拉的头颅,又揪着头发提起她的头,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苏拉看不见泰迪是否被烟缸击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闪电,疼痛渐渐退远。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满眼的鲜血使她什么也看不清。头被砸第二下时,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后的放弃,也许那是她的求生本能。从地毯上翻滚和呻吟的声音听来,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厮打。至少泰迪还站着,没有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离通往危险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说话,却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声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记得贝尔格莱维亚发生后,她在医院里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有休在,当时休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留了下来。
无线电继续播放安布罗斯,山姆·布朗恩唱着《太阳戴起了它的礼帽》。这是一首快乐的歌曲。谁能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歌曲中死去呢?
黑蝙蝠来了。她还不想离开。黑暗从四周一点点围拢。这是死亡的解脱。真冷。她想,今天晚上要落雪了,虽然还不是冬天。可难道雪不是已经下起来了吗?雪花正落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泡沫般消融着。厄苏拉向泰迪伸出手,然而这一次,什么也无法阻止她堕入黑暗中了。
1926年2月11日
“嗷!干吗打我?”霍维叫道,揉着脸上被厄苏拉击中的地方。
“这么小的女孩,右交叉拳打得这么好。”霍维几乎心生敬畏。他又要去抓她,她像猫儿一样闪身避开。就在这闪避的同时,她看见了泰迪的球。它就藏在一丛栒子木深处。她又对准霍维的小腿髌骨狠狠踢了一脚,赢得了从树丛恋恋不舍的枝杈里解救出皮球的时间。
“我只是想亲你一下。”霍维说话的声音仿佛他受了难以理喻的伤害,“又不是要强奸你。”“强奸”一词悬滞在冷冰冰的空气中。厄苏拉也许脸红了,也应该脸红。但她感到这个词语与自己有关。这是一件霍维这样的男孩喜欢对厄苏拉这样的女孩做的事情。所有女孩,尤其是那些正在庆祝十六岁生日的,穿过黑暗野蛮的树林或这片狐狸角花园尽头的灌木林时,都应该留个心眼。霍维表情显得自责,厄苏拉感到一阵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