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1/55页)
她睡在厨房地板上,也许她是晕倒了,六点前她醒了。她头晕、恶心,身体每一寸都又酸又疼,铅一般沉。她很想喝杯水,却不敢开龙头,怕吵醒德雷克。她攀着桌椅,终于站起来,找到了鞋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厅,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头巾。她从德雷克放在外套口袋的钱包里拿了一张十先令,够她坐火车,转出租。她预想着旅途的劳顿,已经精疲力竭——连能否走到哈罗—威尔斯通火车站都难以确定。
她套上大衣,用头巾挡住脸,尽量避开门厅的立镜。无疑那里面将会有一张可怖的面孔。她任前门虚掩,怕关门的声音吵醒德雷克。她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娜拉摔门。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娜拉是从德雷克·奥利芬特家出走,绝不会冒险示这种威。
这段路,是她一生走过最长的一段路。她的心脏高速跳动,她觉得它很可能就此失灵。她一路惧怕他从后面赶上来,喊她的名字。她在售票亭前含着满嘴鲜血和松动的牙,含糊报出“尤斯顿站”,售票员抬头看了看,一见她的模样便赶紧避开眼睛,过去恐怕没有接待过仿佛刚打完一场赤拳格斗的女乘客。
为了等待那天的头班车,她在女候车室又痛苦地待了十分钟。幸好她喝到了水,还洗去了脸上一些干涸的血迹。
来到车厢,她垂头坐着,一手遮脸。男人们穿戴礼服礼帽,都强装看不见她。等火车出站的时间里,她冒险往站台上从头到尾扫了一眼,未见德雷克,心内涌上难言的欣慰。这是天大的好运,他显然还没想起她来,还在卧室地板上做俯卧撑,还以为她在楼下厨房给他做早饭。今天是周五,是加熏鲱鱼的日子。鲱鱼还裹着报纸躺在食柜里。他即将大发雷霆。
抵达尤斯顿站时,她已双腿发软。行人纷纷绕行,她开始担心出租车司机会拒载。但她一拿出钱来,司机就答应送她了。两人安安静静在伦敦城中穿行,沐浴连夜未停的雨,石砌楼宇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中通体晶莹,密布云朵的天上,荡漾着粉红、幽蓝的蛋白石一般的光华。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欢伦敦。她的心升起来了。刚刚决定了不死的她,此时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旅途末,司机帮她下车。“您确定是这里吗,小姐?”他看看梅尔伯里路上的这座红砖大房子,表示怀疑。她无声地点点头。
自然要来这里。
她摁响门铃,前门就开了。伊兹看见她的脸,一阵惊惧,两只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
“我丈夫要杀我。”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乌青慢慢消退了。“这是战斗的创伤。”伊兹说。
伊兹的牙医补好了厄苏拉的牙。她的右臂还要在脖子上挂一段时间。鼻子再次断裂,颧骨和下颌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洗净了一般,过去在现在面前失去了原来的分量。她给狐狸角发电报,说自己出去夏游,“同德雷克去苏格兰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会打落牙往肚里咽。也许回了巴尼特。感谢上帝,他不知道伊兹住在哪里。
这一次,伊兹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请尽管住下去。”她说,“同住比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证,这次我的钱养你是绰绰有余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补充道,“不着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才二十三岁,来日方长。”厄苏拉不知对什么更应该惊讶,是伊兹的慷慨,还是她记得自己岁数这件事。也许贝尔格莱维亚也改变了伊兹。
有天傍晚,厄苏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访。“找你真不容易。”他说着,用力抱了抱她。厄苏拉的心搏动着喜悦。泰迪似乎永远比别人真诚。他在庄园农场干了一夏天农活,黑了,也壮了。不久前,他宣布想种田为生。“你先把上大学的钱还给我。”希尔维口中这样说,脸上却笑眯眯的,因为她最最喜欢的就是泰迪。
“那好像是我的钱吧。”休说。(休有没有最喜欢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说。)
“你的脸怎么了?”泰迪问她。
“一桩小意外,前几天更惨。”她笑道。
“你没去高地。”泰迪说。
“这么看来好像是没去吧。”
“这么说,你离开他了?”
“对。”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样,不爱流连在一个话题上,“我们疯疯癫癫的姑姑哪里去了?”他问。
“出去疯了。好像去了使馆俱乐部。”两人为庆祝厄苏拉重获自由,对饮了伊兹的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