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47/55页)
“啊。”她突然感到翻江倒海的紧张,但很快平静下来。树叶伴着沙土、灰尘和死人的灰烬一起飘落下来。突然间她置身于一片山毛榉树叶之下。树叶散发着蘑菇和篝火的气味,还有一丝甜滋滋的气味。那是格洛弗太太烤的姜饼的气味。比地沟和煤气味好闻多了。
“来,姑娘,”指挥官说,“加把劲,苏西,千万别睡过去。”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握紧了,但厄苏拉正看着别处,阳光下,一只晶莹的东西正在转圈。是一只家兔吗?不对,是野兔。一只银色的小野兔,正在她的眼前慢悠悠地转着圈。多叫人沉醉啊。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画面。
她从屋顶飞身进入黑夜。她在玉米田里被阳光曝晒着。在田间小径上摘野莓。与泰迪玩捉迷藏。多好玩的小家伙,有人这样说她。说话的人自然不是指挥官咯?接着雪下起来了。夜空不再高悬。夜空像温暖的海洋,向她聚拢过来。
她向昏迷飘移过去。她想对指挥官说一句话。谢谢你。但说不说并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黑暗降临了。
美好的明天
1939年9月2日
“别生气,帕米,”哈罗德说,“家里怎么这么静?你把孩子们怎么了?”
“卖了。”帕米拉打起精神,开玩笑道,“买二送一。”
“你今晚应该住下,厄苏拉,”哈罗德好心劝道,“明天那种日子,不该独自一人待着。你就当这是医生的命令吧。”
“谢谢,”厄苏拉说,“但我有安排了。”
那天早些时候,她在肯辛顿高街做战前最后一次疯狂购物时买下一条黄色绉纱茶裙。她将它穿起来。茶裙上规律地印着飞燕图案。她喜欢,觉得穿起来很漂亮,或者说觉得梳妆镜内照出的各部分很漂亮。为了照到下半身,她必须站在床上。
透过阿盖尔路淡薄的墙壁,厄苏拉听见阿波亚德太太正用英语与一个来去毫无明确规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争吵——也许他正是神秘的阿波亚德先生。厄苏拉只在楼梯上与真人打过一次照面,当时他情绪欠佳,瞪她一眼就继续走了,也没有打招呼。他身量高大,面庞红润,有一点让人联想到猪。厄苏拉想象他站在肉铺柜台后面或者大力拖动酿啤酒的麻袋,觉得都很合适,但据两个内斯比特小姐说,他其实是干保险的。
与之一比,阿波亚德太太显得又黄又瘦,每当她丈夫出门,厄苏拉就听见她拿一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唱忧伤的歌。听起来是某种东欧话。卡夫先生教的世界语此时该派多大用场啊。(当然得在人人都说它的基础上。)尤其那段日子,伦敦突然拥入许多难民。(“她是捷克人,”内斯比特小姐们终于告知,“以前我们可不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在哪儿。真希望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厄苏拉猜想,阿波亚德太太一定也是个想在英国绅士怀中安然度日的难民,没想到却找到了暴脾气的阿波亚德先生。厄苏拉决定,一旦听见阿波亚德先生打起他的太太来,她就去敲门制止,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制止办法。
随着隔壁的争执到达顶峰,阿波亚德家的门被重重摔上,争吵声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进出动静极大的阿波亚德先生,咚咚咚咚跺着楼梯下去了,边走边甩出一通脏话,关于女人和外国人。被迫偃旗息鼓的阿波亚德太太恰好既是这个,又是那个。
一种不满的酸楚,连同水煮卷心菜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墙壁那边渗透过来,叫人消沉、难耐。厄苏拉希望她隔壁的流亡者充满灵性和情怀——为追求文化生活而来,不愿她是被虐待的保险职员的妻子。虽然这种荒唐的希望对隔壁的女人不大公平。
她从床上下来,在镜前微微旋转,觉得茶裙的确很合身。她快三十岁了,但还保持着年轻人的身材。何时才能发展出希尔维护士长般饱满的腰腹呢?有孩子的可能性如今看来越来越渺茫。她抱过帕米拉的孩子——抱过泰迪和吉米,她记得那种怜爱与惶恐并存的感觉,那种誓死保卫的本能愿望。假若是自己的孩子,这感觉会强烈几分?也许会强烈得难以承受。
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喝茶时,希尔维曾问她:“你从来没有很想抱窝的感觉?”
“你是说像母鸡那样?”
“‘职业女性’。”希尔维的语气仿佛职业和女性二字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老姑娘。”她又深思熟虑地加上一句。母亲如此费心地刺激她,厄苏拉感到莫名其妙。“你大概是不会结婚了。”希尔维总结道,似乎说厄苏拉的生命等于就此结束了。
“‘不结婚的女儿’真有那么糟糕?”厄苏拉恣意享受了一番这个诱人的可能性,说,“简·奥斯丁就认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