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5/55页)

“你母亲很担忧。”

“我只希望你能生活得快乐,亲爱的。”希尔维在科莱特大夫处做了预约后这样解释。

“难道我不快乐?”厄苏拉很纳闷。

“你自己觉得呢?”

厄苏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乐的尺码。她模糊地记得升腾的愉悦,记得黑暗中的坠落,但它们似乎都只属于那个梦影重叠的世界,那个世界从未消失,却飘忽不定。

“就像是另一世?”科莱特大夫问。

“对。但同时也是此世。”

(“我知道她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但有必要找精神医师吗?”休皱起了眉头,“她只是年纪还小。她没病。”

“当然不是病,但是需要一点治疗。”)

“然后你就好了,像变魔术。多神奇。”伊兹说,“那个精神科医师,人挺古怪,不是吗?我们要不要再叫盘奶酪?这里的斯蒂尔顿奶酪气味浓郁。还是现在就走,去我那儿?”

“我饱了。”厄苏拉说。

“我也是。那就走吧。是由我来付钱吗?”

“我没有钱,我十三岁。”厄苏拉提醒她。

两人离开餐馆,出乎厄苏拉意料,伊兹沿河岸街往上走了几码,坐进一辆闪闪发光的敞篷车里。车被极为大意地停在煤窑小酒馆的门外。“你竟有车!”厄苏拉惊呼。

“这辆车好吧?严格地说我没有付钱买。上车吧。阳光牌跑车。不用说比救护车好得多。现在这种天气开正合适。我们沿着河堤兜兜风怎么样?”

“好,谢谢。”

“啊,泰晤士河。”行至看得见河流的地方,伊兹说,“可惜仙女不在。”这是九月末一个可人的下午,清爽得像一只苹果。“伦敦真美,不是吗?”伊兹说。她仿佛在布鲁克兰赛道上赛车一样开得飞快,令人既害怕又刺激。厄苏拉心想,伊兹既然能开着救护车安然穿越战火,在维多利亚滨河大道上开车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悲剧。51

驶近威斯敏斯特桥时,伊兹不得不放慢车速。一大群失业者正在示威游行,示威很安静,大多数人默不作声,队伍挡住行人的去路。我曾出征海外。悬在高处的一块标语牌上这样写道。另一块写着:我饿,我要工作。“一群懦夫,”伊兹鄙夷地说,“这个国家永远也不会有革命。至少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们不过砍了一个国王的脑袋,竟一直检讨到今天52。”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来到车边,对伊兹喊叫了一通,虽然口齿不清,但意思很明显。

“让他们去吃蛋糕吧53,”伊兹嘀咕道,“她可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你知道吧?玛丽·安托瓦内特。历史对她歪曲得相当厉害。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你永远不要全信。基本大部分评价都是谎言,能有一半是真的就很不错了。”很难判断伊兹究竟是保皇派还是共和派,“最好不要将自己与任何一派牵扯得太紧密。”她说。

阳光牌小轿车慢慢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大本钟庄重地鸣响下午三点。“在那之后,有一条长龙般的人流,我不敢相信,死神竟毁掉这样多生命54。你读过但丁吗?应该读一读,他写得很好。”伊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诗?“哦,”她轻描淡写地说,“上学学的呗。战后我还在意大利待了段时间。当然,有个情人,是个落魄的伯爵。找情人在意大利几乎是习俗55。你很吃惊吗?”

“不不。”其实她很吃惊,而且完全明白了母亲和伊兹之间为何存在“冷淡的关系”。

“轮回是佛教的核心思想。”科莱特大夫会抽着他的海泡石烟斗这样说。与科莱特大夫的每一场谈话都有这件器物的参与。或者通过大夫的姿势——大量用一头的烟嘴和另一头的烟锅完成的(华丽的)点指动作——自然也少不了倒烟渣、填烟叶、夯实烟叶、点火等仪式。“你听说过佛教吗?”她没有。

“你几岁?”

“十岁。”

“还小。也许你还存有前世的记忆。不过佛教并不认为转世后的你还是前世的你,转世后的环境也不会是前世的环境。而这恰恰是你的感觉。你在前行的路上时上时下,我想偶尔还会时左时右。涅槃是最终目标。也即达到无的境界。”作为一个十岁的儿童,厄苏拉感到有才应该是她的目标。“大多古代宗教,”他继续道,“都与轮回有关——都像蛇咬住自己尾巴。”

“我已经行过坚信礼了,”她想帮助大夫了解自己,因此说,“在英格兰教会。”

科莱特大夫是他家邻居肖克洛斯少校介绍给自己太太,再由他太太介绍给希尔维的。肖克洛斯少校说,科莱特大夫治好了很多从战争生还“需要帮助”的男人(据说少校本人也曾“需要帮助”)。厄苏拉的行动轨迹偶尔与大夫的其他病人有所交集。比如在候诊室里,她曾看见一个精神崩溃的年轻男人一边凝视地毯一边静悄悄地与自己交谈,还有一人在和着一段谁也听不见的声音用脚不停打拍子。前台接待员达科沃斯太太的丈夫死于战场,她战时就是护士,对待厄苏拉一贯和蔼可亲,给她吃薄荷糖,向她家里人问好。一日,楼下门铃未响,一个男人却步履踉跄地冲进候诊室。他看起来不知所措,略显狂暴,木桩一般戳在屋子当中,直勾勾地盯着厄苏拉,仿佛以前从未见过儿童。达科沃斯太太走过去,带他来到椅子跟前,一起坐下,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搂住他说:“比利,比利,今天你又怎么了?”比利就把头放在她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