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6/55页)
如果是小时候的泰迪这样哭,厄苏拉是受不了的。这种哭声能在人心里划出深得吓人的口子,在里面倒满悲伤。厄苏拉希望泰迪永远也不会悲痛得发出这样的哭声。候诊室里的这个男人同样也令厄苏拉心疼。(“一个母亲每天都能感到类似的心疼。”希尔维说。)
此时,科莱特大夫走出来说:“进来,厄苏拉,我稍后再看比利。”而当厄苏拉结束当日治疗回到候诊室时,比利已经不在了。“可怜的人。”达科沃斯太太忧伤地说。
达科沃斯太太说,战争迫使许多人不得不重新寻找人生的意义——“神智学,玫瑰十字主义,人智学,灵性学。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损失找可以接受的理由。”科莱特大夫失去了一个儿子,他曾是女王皇家军团团长,名叫盖伊,死于法国阿拉斯。“我们不得不称颂牺牲,厄苏拉。不得不承认它的崇高。”他给她看一张照片,不是穿军装的艺术照,只是一张普通照片,照片上一个男孩身着白色板球制服,自豪地与球拍立在一起。“本来可以上县里打球的。”科莱特大夫忧伤地说,“当我想起他时——当我想起他们所有人时,我都想象他们正在天堂打一场永不结束的球赛,那是六月一个完美无瑕的下午,球赛一结束,茶点就会端上来。”
只有一点很可惜:球赛不会结束,小伙子们永远都吃不到下午茶。宝森也在天堂,老皮靴山姆·威灵顿也在。克拉伦斯·杜德兹也在。他在停战那天染上西班牙流感,速度惊人地死掉了。厄苏拉很难想象这些人聚在一起打板球比赛的样子。
“当然,我并不相信上帝。”科莱特大夫说,“但我相信天堂。人必须相信有天堂。”他似乎十分沮丧。厄苏拉不明白他说的这一切究竟为何能对她起治疗作用。
“从更科学的角度说,”他讲,“或许你脑部负责记忆的部分有一点瑕疵,一个神经上的差错,导致你产生重复经验的错觉。就好像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他说,她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而仅仅是感觉如此。厄苏拉不明白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她究竟有没有卡住?如果卡住,又是卡在了哪里呢?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种感觉引导你去杀可怜的用人,对不对?”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厄苏拉说,“您说得仿佛我一直想杀用人似的。”
“她总是很消沉。”希尔维带厄苏拉去哈利路见科莱特大夫时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她一起来,在此之前她显然与科莱特大夫已经谈过话。厄苏拉很想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总是很惆怅,”希尔维继续道,“如果是大人,我倒可以理解——”
“你可以吗?”科莱特大夫凑上前去说,嘴里的海泡石烟斗显示出浓厚的兴趣,“你真的理解吗?”
“有问题的不是我。”希尔维说着,尽量露出最为亲切可人的笑容。
这么说是我有问题?厄苏拉心想。不管怎么说,她不是要杀布丽奇特,而是要救她。但如果不救她,就等于让她去牺牲。科莱特大夫不是说过,牺牲是崇高的吗?
“如果我是你,就会采取传统的道德引导。”他说,“不要随便谈论命运,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沉重。”他从椅子里起身,在火上加了一铲煤。
“佛教有个分支,叫禅宗。有些禅宗派的人说,坏事的发生可能是为了阻止更坏的事。”科莱特大夫说,“不过,世上当然也有一些坏到不能再坏的情况。”厄苏拉猜他一定是想起了盖伊,迷失在阿拉斯,永远放弃了他的下午茶和他的黄瓜三明治。
“试试这个。”伊兹说,她挤压雾化球往厄苏拉方向洒了些香水,“香奈儿五号。它真了不起。她真了不起,她和她新奇的合成香水。”她哈哈大笑,仿佛开了一个高明的玩笑,又在卫生间里洒了一朵看不见的香云。这与希尔维时常郑重涂抹在身上的花香很不同。
她们终于来到伊兹位于贝赛尔路的公寓(“地段56一般,但离哈罗德百货近”)。伊兹的卫生间铺了粉红色和黑色的大理石壁砖(“我自己设计的,漂亮吧?”),线条僵硬,到处是棱角。厄苏拉想到一个人在里面滑倒的后果,觉得心里很疼。
公寓房里一切都是新的。与狐狸角很不同。在那里,祖父传下的老座钟在大厅里当当敲打着时间,实木拼花地板上隐约可见经年形成的铜绿。缺指断臂的迈森瓷娃娃,耷拉耳朵的仿真斯塔福德郡斗牛梗,这些东西与伊兹房里的电木书挡和缟丝玛瑙烟灰缸毫无共同之处。贝赛尔路上的一切彻骨的新,仿佛属于一个商店。连书都是新的。小说、散文、诗歌。作者厄苏拉都没听说过。“做人要跟上时代。”伊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