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8/55页)

如此看来,尼采大概不可能从皮纳区学到什么,至少不会学到信仰。

“在伊兹那儿玩得开心吗?”休在车站接她时问。休头戴灰毡帽,身穿深蓝羊毛长大衣,令人感到莫名安心。他上下打量,寻找她外貌的变化。她考虑再三,认为不宜将自己独乘地铁的事告诉他。旅途相当吓人,仿佛在森林中度过黑夜,不过,像所有女英雄一样,她活了下来。厄苏拉耸耸肩说:“我们去辛普森之家吃了午饭。”

休“嗯”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辛普森之家。

“我们听了一个女黑人唱歌。”

“在辛普森之家?”休糊涂了。

“在伊兹的留声机里。”

休又“嗯”了一声。他为她打开车门,她舒舒服服坐在了宾利的皮座椅上。父亲的车与父亲一样,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希尔维认为它贵得“惨绝人寰”。它的价格的确令人呼吸困难。战争让希尔维节俭得近乎苛刻:肥皂用得只剩银币大小,还要收集起来煮开,用来清洗衣物;床单中部磨破后,要竖着一裁二,将两侧完好的部分翻到中间缝起来继续用,帽子戴旧了,修补翻新后继续戴。“这种做法要是能长久,以后我们靠养鸡生蛋就能活下去了。”休取笑她。休与希尔维相反,战后变得更为大手大脚。“这很难说是银行职员应有的品质。”希尔维讲。“要珍惜当下。”休说。希尔维说:“我看你并不擅长珍惜什么,倒是很会挥霍。”

“伊兹有车了。”厄苏拉主动说。

“是吗?”休说,“肯定不如我们这只猛兽华丽吧。”他满心喜悦地拍拍宾利的仪表盘。他们一边开出车站,他一边低声说:“她不怎么可靠。”

“谁?”(母亲?还是车?)

“伊兹。”

“嗯,我也觉得。”厄苏拉同意说。

“你觉得她怎么样?”

“噢,你知道,无药可救了。伊兹说到底只能是伊兹。”

回到家。泰迪和吉米正在起居室桌上规规矩矩玩多米诺骨牌。帕米拉和戈尔蒂·肖克洛斯待在隔壁。维妮比帕米拉稍大,戈尔蒂则比帕米拉稍小,帕米拉将自己的时间均匀分配给两姐妹,但三个人很少一起玩。厄苏拉最喜欢跟梅丽玩,她觉得帕米拉的这种安排十分奇怪。泰迪喜欢肖克洛斯家所有女孩,但只有南希小小的手中牢牢掌握着他的心。

哪里也看不见希尔维的影子。“不知去哪儿了。”休询问时,布丽奇特无所谓似的说。

格洛弗太太在炉上温一锅模样朴素但好吃又管饱的炖羊肉。格洛弗太太已经不跟他们住在狐狸角了。她在村上租了一间小屋,工作之余照顾乔治。乔治很少出门。布丽奇特说他是“一个可怜的灵魂”,谁见了都会这么说。天好(或就算不怎么好)时,他就坐在门前的一辆轮椅上,看外面的世界熙来攘往。他英俊的头颅(“曾经像一头雄狮。”希尔维惋惜地说)耷拉在胸前,嘴中挂下一条长长的口涎。“可怜的家伙,”休说,“还不如死了。”

有时,托德家的一两个孩子会跟着希尔维——或不大情愿的布丽奇特——一起,趁天亮去看望他。他们去他家看望他,他的母亲却在他们家照顾他们,这之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希尔维每次都毫无必要地不停地整理他腿上的盖毯,喂他喝啤酒,再像替吉米擦嘴一样替他擦口涎。

村上还有其他退伍军人,从他们伤残甚或缺失的肢体上可以看得出,所有弗兰德土地上无人认领的断肢——厄苏拉想象着它们奋力在泥泞中生根,向天空破土而出,重新长成完整的人,组成一支队伍归来复仇。(“厄苏拉心理有些病态。”她听到希尔维悄悄对休说。厄苏拉已经很擅长偷听,这是知道人们真实想法的唯一途径。可惜没等她听见休的回答,布丽奇特就火冒三丈地闯了进来。原来是哈迪——昆妮的幼崽,继承母亲的秉性——偷走了他们午饭准备吃的煨三文鱼。)

但也有人的伤情不显眼——比如科莱特大夫候诊室里的人。又比如一个叫查理·肖尔利的人,曾在皇家炮兵团服役,从战场上回来时毫发无损,却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捅死在各自的床上,并用一支巴波姆战役中杀死德国人后得到的毛瑟枪轰开了自己的脑袋。(“炸得一塌糊涂,”费洛维大夫说,“这些人应该为事后收拾现场的人考虑考虑。”)

失去了克拉伦斯的布丽奇特,当然也有“她自己那本难念的经”。与伊兹一样,布丽奇特也过起了独身生活,只是打发时日的办法要保守得多。全家人都参加了克拉伦斯的葬礼,连休也来了。杜德兹太太一如既往地内敛自持,希尔维想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她竟将手抽了回去。只有在众人脚步沉重地离开坟头时(完全不属于美丽的一种),杜德兹太太才对厄苏拉说:“他在战争中只死了一半。现在另一半也死了。”接着,她用手指在眼角轻点,拭去隐约可见的泪痕——还远没有达到可以称为眼泪的地步。厄苏拉不明白她为何选择一个孩子来倾诉,也许因为她离她最近吧。她当然不指望她做出什么反应,她于是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