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9/55页)

“真是造物弄人,”希尔维说,“克拉伦斯熬过了战争,却死于一场疾病。”(“万一是你们得了流感,我该怎么办?”她常这样说。)

厄苏拉和帕米拉之间就克拉伦斯下葬时究竟有没有戴面具(如果没戴,那么面具现在在哪里?)展开了漫长的讨论。两人都觉得不该去问布丽奇特。布丽奇特酸溜溜地说,杜德兹老太太终于把儿子永远留在了身边,再也不担心他被别的女人抢走了。(“未免有些刻薄。”休低声道。)克拉伦斯的照片也同山姆·威灵顿的一样被放进花园小仓库里。这张照片原本是他为自己母亲拍的,拍照时他还不认识布丽奇特,还不曾踏上那条有去无回的命运之路。“人越死越多了,”希尔维感叹道,“大家一定都像我一样,希望尽快忘了这一切。”

“呵呵,别人我不清楚,反正我想。”休说。

希尔维回来时,正赶上吃格洛弗太太的苹果酱吐司。吐司里的苹果是自己种的——希尔维从战争末期开始经营的小果园终于长出了果子。休问她去了哪里,她只含糊其词,提到了杰拉尔茨十字村。她在餐桌前坐下,说:“我不是很饿。”

休的双眼看希尔维,向厄苏拉的方向点点头,说了句“伊兹”,用速记式关键词精彩地完成了信息的传达。

厄苏拉以为必有一番询问,希尔维只是说:“天哪,我都忘了你去伦敦的事了。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真高兴。”

“一个泥点子都没沾。”厄苏拉朗声说,“对了,你知道我所知获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赚大钱这句话吗?”希尔维的知识面与伊兹一样,虽不系统但很广泛。据希尔维说,这样的人的知识都是从小说里学来的。

“奥斯丁。”希尔维立即说,“《曼斯菲尔德花园》。她借玛丽·克劳福特之口说的。虽然她对这个人物表示轻蔑,但我认为奥斯丁阿姨本人其实很相信这句话。怎么了?”

厄苏拉耸耸肩说:“没什么。”

“我没来曼斯菲尔德之前,从没想到一个乡下牧师还会费尽周折去搞个灌木林之类的名堂。写得很棒。我一直觉得灌木林一词能够令人联想起某一类特定的人。”

“我们家就有灌木林。”休说,希尔维不理他,继续对厄苏拉说:“你应该读读奥斯丁。你现在这个年纪读正合适。”希尔维的兴致不知为何十分高昂,这与桌上暗褐色汤盆中漂着白色脂肪颗粒的炖羊肉形成对比。“真是的,”希尔维突然厉声说,情绪仿佛天气骤然恶化,“现在的生活标准真是越来越低,连自己家都这样。”休双眉抬起,赶在希尔维呼唤布丽奇特之前就起身把汤盆端了出去。他们从前的杂务女佣玛乔丽年纪已经不小,前不久不辞而别,将照料一家的重担留给了布丽奇特和格洛弗太太。(布丽奇特提醒她战争结束后玛乔丽一直没有得到加薪的事。“我们又没让她做多少事,”希尔维生气地说,“她应该知足了。”)

那天晚上,帕米拉在床上——厄苏拉和帕米拉依旧挤睡在阁楼上的卧室(泰迪说她们“像牢房里的囚犯”)——说:“她为什么不请我一起去?或者只请我?”这话的语气符合帕米拉的一贯形象:毫无恶意,似乎纯属好奇。

“她觉得我有意思。”

帕米拉笑道:“她还觉得格洛弗太太的温莎浓汤有意思呢。”

“我知道。我没有沾沾自喜。”

“肯定是因为你又漂亮又聪明。”帕米拉说,“而我只聪明,不漂亮。”

“胡说!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厄苏拉奋起捍卫帕米拉。

“没关系的。”

“她说下个礼拜要把我写在报纸上,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写。”

厄苏拉在向帕米拉讲述伦敦见闻时,隐瞒了一幕景象。事情发生时,伊兹正在煤窑小酒馆门外的马路当中忙着掉车头,没有看见。那是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挽着一个举止高雅的男士从萨沃伊酒店走出来。女人因为男人说的一句什么话而恣意笑着,突然抽手在手袋里翻起钱包来,为了给人行道上一个讨饭老兵的碗里扔一把硬币。老兵没有腿,身体架在一辆可折叠的小车上。厄苏拉在玛丽勒本车站外也看过一个类似的装置,上面架着一个没有四肢的人。事实上,她在伦敦街头观察得越久,看到失去肢体的人也就越多。

然而萨沃伊酒店的一个门童突然冲了出来,来到没腿的男人跟前,后者迅速双手划地离开现场。给钱的女士与门童起了争执——他英俊而不耐烦的样子仍历历在目——而一边文雅的男人轻轻挽住女士的胳膊,将她向河岸街的上游带去。这件事的重点不在于发生了什么,而是它牵涉到的人。厄苏拉从没有见过那文雅的男人,但那生气的女人——毫无疑问——正是希尔维。即使认不出希尔维,她也绝不会认错那件貂皮大衣,那是休送给希尔维结婚十周年的礼物。她所在的地点与杰拉尔茨十字村相差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