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7/55页)

厄苏拉在浴室镜前审视自己。伊兹站在她身后。一个靡菲斯特,一个浮士德。伊兹说:“天哪,你大了还挺好看的。”然后把她的头发摆弄成各种形状。“必须剪一剪,”她说,“你应该去找我的发型师,他很厉害。你再不弄弄就要变成挤奶女工了。但我觉得,你有潜质成为美艳而危险的女人。”

伊兹在卧室里旋转舞蹈,哼唱“希望自己像凯特一样会跳抖肩舞”。“你会抖肩吗?瞧,很简单。”事实证明抖肩并不简单,两人笑得在缎面鸭绒被上滚作一团。“挺好玩的,不是吗?”伊兹哑声模仿伦敦本地口音。卧室相当乱。丝质衬裙,绉纱睡袍,丝袜,不成对的鞋,扔得到处都是,都覆有一层薄薄的柯蒂牌修容粉。“你可以随便试穿,”伊兹满不在乎地说,“虽然你身体比我小。小美人57。”厄苏拉拒绝了。她害怕中蛊。她知道这些衣服只要穿上身,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们做些什么好呢?”伊兹突然觉得很无趣,说,“打牌吗?打不打比齐克?”她继续跳着舞,往客厅里一个亮闪闪的铬合金制品跳过去,这个好像从海轮驾驶舱里搬出来的东西原来是个吧台。“要喝点什么?”她面带难色地看着厄苏拉,“不,什么也别说,你才十三岁。”她叹了口气,点起一支烟,看着钟。“现在看日场表演太晚,看晚场表演又太早。约克公爵剧院正在演《伦敦来电》,据说很有意思。如果去看,你可以赶晚一班的火车回去。”

厄苏拉的手指滑过窗前桌上皇家牌打字机的机键。“作为奖励,”伊兹说,“我会把你写在这周的专栏里。”

“真的?怎么写?”

“不知道,还是虚构吧,”她说,“作家都虚构。”她从留声机下的橱里拿出一张唱片,放到转盘上。“听听这张,”她说,“你以前没听过。”

伊兹说得对。她没听过。音乐起头是钢琴,但与希尔维曼妙(而帕米拉处理得十分激昂)的肖邦、李斯特很不一样。

“这叫下等酒吧音乐。”伊兹说。一个女人粗放地唱起来,带美国口音。听嗓音,就仿佛唱的人在监狱里度过了大半辈子。“艾达·考克斯。”伊兹说,“是个黑人。唱得棒极了,不是吗?”

真的好听。

“她唱尽了女人的悲苦。”伊兹说,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一口,“要是能找到一个富得流油的人结婚就好啦。我所知获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赚大钱。知道是谁说的吗?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像一头半驯顺的野畜,她突然发起脾气来。电话铃响了,她说:“铃声救了我们。”接着便手舞足蹈地与那头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展开了激烈对话。最后说了句“那太好了,半小时后见”,便挂了电话,对厄苏拉说:“本来我是要送你去火车站,但现在我要去克拉瑞琪家,那里离玛丽勒本十万八千里,然后我还要去朗兹广场参加派对,就不能送你去车站了。你可以坐地铁去,对吧?你会坐地铁吗?坐皮卡迪利线,到皮卡迪利马戏团下,换乘贝克鲁线到玛丽勒本下。来吧,我们一起出门。”

一到街上,伊兹便大口呼吸起来,仿佛劳犯从囚禁中出来放风。“啊,薄暮时分。”她说,“青红的天空,真可爱,不是吗?”她在厄苏拉的脸上亲了一下,说:“见到你真好,我们应该多像这样见见面。从这里开始你就认识了吧?往前58到证券街左转就能看到骑士桥地铁站。快走吧。”

“顺随命运(Amor fati),”科莱特大夫说,“听说过吗?”她以为他说的是“更胖的胖子(A more fatty)”。厄苏拉糊涂了。她觉得自己和科莱特大夫都是瘦子。尼采(“一个哲学家”),他说,对这四个字很感兴趣。“迎接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其好坏。”

“尼采说,werde, der du bist,”科莱特大夫继续道,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磕净烟灰,厄苏拉想象一会儿会有人来扫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厄苏拉怀疑科莱特大夫以前没有接触过多少十岁儿童。“意思是:成为你自己。”他说着,在海泡石烟嘴里塞入烟丝,(这一定是无之前的有了,厄苏拉想。)“尼采是跟品达(Pindar)学的。你懂希腊语吗?”她已经完全坠入迷雾。“它的意思是:明白你是谁,成为你自己。”

厄苏拉以为他说尼采是跟皮纳(Pinner)学的,她知道那是休的老奶妈退休后居住的地方,老奶妈和自己的妹妹住在皮纳高街一家商户的楼上。休曾开着华美的宾利,在某周日下午带厄苏拉和泰迪去看望她。米尔丝奶妈很吓人(显然休并不怕她),不断试炼厄苏拉的礼仪规范,检查泰迪的耳朵里是否有耳屎。她的妹妹却很和蔼,端出接骨木糖水和涂黑莓果酱的奶香小面包招待他们。“伊索贝尔怎么样?”米尔丝奶妈问,双唇皱成一颗乌梅干。“伊兹还是伊兹。”休说。后来泰迪一直不停地重复这话,听起来像一小群黄蜂的嗡嗡声59。原来伊兹很久以前就是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