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0/52页)

私下里,于尔根说他们“在极大程度上”都有人格缺陷,而台面上,他也表现得仿佛帝国忠实奴仆的一员。Lippenbekenntnis,他说。嘴皮功夫。(将就一下吧,希尔维会这么说。)他说如此才是处世之道。厄苏拉想这方面他倒很像莫里斯,莫里斯曾说,为了晋级,一个人必须耐得住与傻瓜和蠢驴共事。同时,莫里斯也还是个律师。近来他在内政部的位置已高入云端。一旦开战,这会不会成为麻烦呢?她勉强自己戴上的德国公民身份的盾牌,是否能保障她的安全?(如果两国开战,她能否容忍身处海峡这一侧?)

于尔根也是律师。想要受理诉讼,就必须加入政党,别无选择。Lippenbekenntnis(嘴皮功夫)。他为柏林司法部效力。他向厄苏拉求婚时(“旋风般的攻势。”她写信给希尔维说),才刚刚退出共产党。

如今,于尔根已经放弃了他的左派政治观点,坚决拥护帝国达成的一切——国家又运转起来了——无人失业、食物充足、全民康泰,民族自尊得到彰显。新的岗位、新的道路、新的工厂、新的希望——他说,除了帝国,还有什么能够带来这样的成就呢?然而得到这一切的代价,是要接受一个仿真的新宗教和一个狂暴的假弥赛亚。“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于尔根说。这次代价似乎未免太高昂。(厄苏拉时常好奇他们究竟如何做到了这一切。必定是抓住了恐惧心理,借助了剧场技巧。但这么多钱和工作岗位又是哪儿来的?也许仅仅来自旗帜和制服的需要就基本拯救了国家经济?“本来德国的经济就在复苏,”帕米拉说,“纳粹只是幸运地揽上了这个功绩。”)是的,他说,的确,不能忽视存在暴力,但这只是一瞬的痉挛和浪潮,是纳粹冲锋党前进路上不可避免的牺牲。现在所有人、所有事都已趋向理智。

四月,两人去柏林参加了为元首五十岁生日贺寿的大型阅兵式。于尔根在嘉宾大看台上获得了几个座位。“一种赏赐,我想。”他说。可他做了什么事,元首要“赏赐”他?她不明白。(他为此高兴吗?有时不容易看出来。)1936年他没能弄到奥运会的票,然而现在,他们却与帝国的VIP们比肩而坐。这几天他总是很忙。“律师从来不睡觉。”他说。(然而在厄苏拉看来,律师们都在为能一睡千年、高枕无忧而努力。)

阅兵式长得仿佛一辈子,堪称戈培尔策划的最成功的表演。军乐不断后,纳粹德国空军分中队保持阵形沿东西向飞越勃兰登堡门,献上震耳欲聋的序曲。更多的喧嚣与狂暴。“那是亨克尔和梅塞施米特。”于尔根说。他怎么知道?哪个男孩不了解飞机?他反问。

接着是无尽的兵团高踢正步沿路经过。厄苏拉看着他们,想到了撩起大腿跳舞的女子舞团。“Stechschritt。”134厄苏拉说,“这走法究竟是谁发明的?”

“当然是普鲁士人。”于尔根笑道,“还能有谁?”

她拿出一板巧克力,掰下一块给于尔根。他皱着眉摇了摇头,仿佛她的行为表现出了对面前军事集团力量的不恭。她又吃了一块。这是她小小的抗议。

他凑近来让她听见——人群正爆发恼人的骚动——“不看别的,至少这整齐划一值得你钦佩。”他说。她钦佩。她的确钦佩。兵士的动作异常精准。每个兵团都走得一模一样,仿佛机器人一般完美,仿佛出自同一条生产线,失去了人的感觉。然而,充满人的感觉,本就不是军人的任务。(“一切都那么雄赳赳。”她向帕米拉汇报说。)英国军队能把这样庞大的一个集体训练得如此机械性地一致吗?苏联政权也许行,但英国人从来都不那么善于服从。

庆典才刚刚开始,她膝头的弗里妲已经睡着。整场阅兵希特勒都在行礼,手臂高举身前(从他们坐的位置上,她有时向他的手臂瞥一眼,它仿佛一把火钳)。权力显然能给人一种异于常人的耐力。假设过五十岁生日的是我,厄苏拉想,只要在泰晤士,在布雷、亨利或附近任何一处河岸办一个野餐,一个非常英式的野餐——热茶、热狗酥皮卷、鸡蛋西芹三明治、蛋糕和松饼。画面中家人都在,但于尔根是否也属于那片闲适的欢乐?他应该会融入得很好,穿法兰绒划船裤,斜靠草坪与休聊着板球。两人曾见过面,相处很融洽。1935年,他们曾去英国,回了一次狐狸角。“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休说,虽然听说她入了德国国籍,显得不很高兴。她现在明白,入籍这一步走错了。“事后洞悉力真伟大,”克拉拉说,“如果我们在事前就都有它,便无须写什么历史了。”

她便会留在英国。会留在狐狸角。留在草地、树林,留在小溪潺潺、铃兰花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