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8/52页)

伊娃令弗里妲换下英式风琴褶侍女裙(希尔维从伯恩霍林沃斯百货买来送给弗里妲的生日礼物),给她穿上了巴伐利亚传统女装——背心连衣裙、围兜、白色半长筒袜。在厄苏拉英式审美的眼里(她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英式),这套衣服看来只适合出现在后台化妆间里,或者校戏剧节上。有一回,她在学校(多么古老而遥远的记忆)上演的《汉姆林的吹笛手》中,扮演过一个乡村少女,当时的穿戴与弗里妲现在盛装的模样很相似。

梅丽扮演剧中的鼠王,一人独演一幕,希尔维曾说:“肖克洛斯家的女儿们一定是吃关注率长大的吧?”伊娃就有一点像梅丽——一刻不停,天真快乐,时刻需要别人的关注。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伊娃也是演员,表演着她生命中最伟大的戏。事实上,她的生命也就是她的戏,二者并无区别。

弗里妲呢,可爱的小弗里妲,只有五岁的蓝眼金发小弗里妲,梳着两条很短、很短的小麻花辫。刚来时,她的肤色苍白,显得体弱。现在被阿尔卑斯山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泛出隐隐的粉红色。当元首见到弗里妲时,厄苏拉在他蓝色的眼眸中捕捉到一闪与山下国王湖一样令人彻骨的狂喜,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那是他千年政权的未来,它随着一个又一个Mädchen126,正画卷般缓慢铺开。(“她长得不太像你,不是吗?”伊娃毫无恶意地说,她不具备恶意。)

厄苏拉小时候——一个她似乎不断被迫回溯的时期——曾读过许多童话,童话关于一些受了冤屈的公主,为从荒淫无度的父亲和嫉恨心切的继母手里逃出来,不惜往姣好的脸上抹胡桃皮汁、在柔美发间揉进灰土,以期掩盖——就像吉卜赛人、流浪者和被社会抛弃的人一样。厄苏拉思忖人们如何弄到胡桃皮汁,它似乎不是一样走进店里就能买到的东西。而且用坚果皮汁抹黑脸蛋离家出走这个做法,在当今世界已经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尤其在上萨尔茨山——他们口中的Zauberberg——这仿佛舞台剧般矫揉造作的世界里。他们称它“伯格”,带着入选子民的亲热。

她此时究竟在此地做什么?厄苏拉想不明白。又是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呢?弗里妲的疗养期即将结束,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厄苏拉决定今日无论如何要与伊娃谈谈。无论如何,她们并非囚徒,应该可以想走就走。

伊娃点起一支烟。元首不在,耗子便不安分起来。他不喜欢她抽烟、喝酒,或者化妆。厄苏拉很钦佩伊娃这些小小的叛逆行为。自从厄苏拉与弗里妲两周前抵达伯格霍夫以来,元首曾来过两次,每次来去,不仅对伊娃,对所有人都仿佛一出戏剧进入高潮时刻。厄苏拉很久前便感到,新帝国仿佛一出大张旗鼓的家庭音乐喜剧。“一个由愚人讲述的故事,充满喧嚣与狂暴。”127她写信给帕米拉,“不幸并非一无所得。”

在伊娃的鼓励下,弗里妲原地旋转了一小圈,笑了起来。她是厄苏拉心中融化了的部分,是她思想和行为中所有的光明面。如果能够保护弗里妲,厄苏拉愿意余生永远在刀尖上行走。为了拯救她,她愿意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够浮起,她愿意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她畅想了许多极端的牺牲方法。准备最好能充分。)她以前不知道(从希尔维身上看不出多少这方面的迹象)母爱竟如此揪心断肠,强烈到足以令人产生生理上的痛楚。

“啊,当然咯。”帕米拉说,仿佛它再寻常不过,“母爱会将你变成一条母狼。”厄苏拉觉得自己没有变成了一条狼,不管怎么说她都应该是熊。

山中确有不少伺机夺食的母狼——玛格妲、艾米、玛格丽特、戈尔妲,她们是党内高干娶来繁殖后代的女人,稍有机会便争权夺势,从多产的胯间,不断为元首、为帝国的明天繁衍子孙后代。她们是危险的狼,是掠食性动物,她们恨伊娃,恨这头不知为何竟然争得了宠幸的“愚蠢的母牛”——die blöde Kuh。

她们自然认为,任何一个别人都要比无足轻重的伊娃与伟大领袖更为般配。像他这样的人物难道不应配一个布伦希尔德128——或至少是一个玛格妲,一个蕾妮?或者干脆是瓦尔基里129,伊娃叫她“那个女人米特福德”,das Fräulein Mitford。元首十分崇拜英格兰,尤其是英格兰的贵族和皇室。虽然厄苏拉觉得,无论如何,时机成熟后他还是会灭掉英国,无论崇拜与否。

伊娃讨厌所有可能掠夺元首宠幸的瓦尔基里。她强烈的情感发端于恐惧。她最深的恨永远是留给鲍曼的。那是伯格霍夫的éminence grise130,掌管钱匣,替元首置办送给伊娃的礼物。经他拨款允许,她才有了她所有的毛皮大衣、所有的菲拉格慕鞋。这个人时刻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她,自己只是个高级情妇。厄苏拉奇怪皮毛都是哪儿来的。大部分她见到的在柏林贩售皮毛的人都是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