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7/52页)
也许在天上投弹的人里就有泰迪。她希望是他,因为那代表他还活着。1943年11月英国展开对德轰炸以前,曾经有一天,家里响起过敲门声——当时房子和门都还在。厄苏拉打开门,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瘦削少年。他看起来很绝望,厄苏拉心想他也许犯了事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但他只将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她还来不及说话,他就跑了。
信封油腻肮脏。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地址。那是帕米拉的字迹。她一见就哭了。几张薄薄的蓝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家里发生的事,日期是几周前——吉米参军了,希尔维在家乡后方作着正义之战。(“用的是新型武器——小鸡崽!”)帕米拉住在狐狸角,一切安好,她说,生下了第四个儿子。泰迪加入了皇家空军,带领一支中队,因出色完成飞行任务获过一枚十字勋章。这是一封美好的长信,信末一页,几乎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她写“我故意把坏消息留在最后说”,休“于1940年秋,因心脏病,几无痛苦地”去世了。厄苏拉后悔自己收到这封信。她希望自己以为休还活着,以为吉米和泰迪并入了不上前线的闲职,正躲在某个煤矿或民防结构里等待战争最终过去。
“我常想你。”帕米拉说。她不针锋相对,不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怪她“为什么你有机会的时候不回来”。她努力过,但是努力得晚了。德国向波兰宣战翌日,她遵照战争将至的一般做法,进城储备了电池、电筒和蜡烛。她买了罐头食品、隔光材料,去韦尔特海姆百货给弗里妲买了几身大一两号的衣服,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虽然看到许多大衣、皮靴、丝袜和体面的长外套,她自己却什么也没买,对此她现在很是悔不当初。
她在BBC听到张伯伦讲话,听到他郑重地说“眼下,我们与德国之间有一场战争”。听完长达好几个小时后,她竟毫无感觉。她想给帕米拉打个电话,但线路不通。接近傍晚时(于尔根一整天都在部里上班)她突然明白了,白雪公主醒悟过来了。她必须走,有没有护照她都必须回到英格兰去。她匆匆打了一件行李,拽着弗里妲上了一辆电车,去火车站。只要上了火车,一切就都好办了。可是没有火车,一个车站工作人员对她说。已经封锁边境了。“我们在打仗,您不知道吗?”他说。
她拽着可怜的弗里妲,跑向威廉大街的英使馆。她们是德国公民,但她相信使馆工作人员会怜悯她的。他们当然有办法,不管怎么说,她仍然是个英国女人。当时天已渐黑,使馆大门紧闭,楼内灯火全都熄灭着。“他们走了。”一个路人告诉她,“你没赶上。”
“走了?”
“回英国了。”
她用手捂住嘴,堵住内心深处涌上的号哭。她怎么这样傻?怎么预见不到即将发生的事呢?真是个“等一切麻烦都过去方始起了担忧的傻子”。这又是伊丽莎白一世说的话了。
收到帕米拉的信后,她断断续续哭了两天。于尔根很同情,带了些上好的咖啡回来给她,她没有问他来源。一杯好咖啡(虽然它的出现仿佛神迹)却无法缓解一点她为休、为弗里妲以及为自己、为所有人所感到的悲痛。于尔根死于1944年的一次美军空袭。厄苏拉听到消息竟松了口气,在弗里妲的难过面前,她感到了内疚。弗里妲爱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爱她。这是他们不幸婚姻中唯一留存的一小块幸福。
弗里妲又病了。她像当时街市上大多数人一样,体质虚弱、面色苍白。她的肺里堵满了痰,时常猛咳一通,听起来像是再也不会好。厄苏拉听她胸音时,仿佛听到三桅大帆船在海浪中航行,桅杆吱呀,船帆鼓动。要是有条件让她坐在暖洋洋的火堆边,喝杯热可可,吃些炖牛肉、煮饺子、胡萝卜就好了。她想着,不知伯格霍夫的人们吃得是否还那样好?不知伯格霍夫是否还住着人?
头顶上方,公寓楼矗立依然,虽然临街外墙已被炸毁。她们仍回到楼中寻找有用的东西。楼梯布满碎石乱砖,给上楼造成难以克服的困难,因此没有人上去趁乱打劫。她和弗里妲用布条将软垫绑在膝盖上,戴上曾经属于于尔根的厚皮手套,如此在碎石乱砖中攀爬,仿佛笨拙的猴。
公寓缺少她们唯一想要的东西——食物。昨天为一块面包,两人在队伍里排了三个小时。吃到嘴里的面包却似乎不是拿面粉做的,虽然也实在说不清究竟放了什么——难道是水泥粉和石灰浆?至少味道很像。厄苏拉记起家宅附近村子里的罗杰森烘焙屋,那面包的香气,可以飘过几条街,橱窗里一条一条的面包,又白又软,镀着金光油亮的表面。又想起格洛弗太太尚在时狐狸角的厨房——想起希尔维坚持让全家吃的粗粮面包条,也想起海绵蛋糕、水果挞和面包卷。她想象自己吃下一片暖烘烘的杂粮面包,上面涂了厚厚一层黄油,和用狐狸角的黑加仑子、红加仑子制作的果酱。(她不停地拿美食的回忆来折磨自己。)马上就要喝不到牛奶了,队伍里的人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