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9/52页)

厄苏拉叫她一个人好好的,心急火燎地赶往药店,跨过满街碎石垃圾,偶尔跨过一具死尸——她对死人已经没有了感觉。枪声近了,她就躲进就近的门廊,再风也似的窜到下一个街角。药店开着,但药师没有药,既不要她那宝贵的几支蜡烛,也不要她的钱。她一无所成地回家了。

离开弗里妲后她一直担心自己不在时要出什么事,并发誓再也不离开她的左右。她在两条街外看见一辆苏军坦克,被那景象吓坏了。她都被吓坏了,弗里妲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开炮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的心揪紧了,感到世界即将终结。果真如此,那么弗里妲不该一个人死去,她必须死在自己怀里。可是她能死在谁的怀里呢?她渴望父亲的怀抱,一想到休,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爬上公寓楼的梯级后,她已经累得不行了,疲倦仿佛沁入了骨髓。她发觉弗里妲正意识不清地睡去醒来,就在她身边躺下了。厄苏拉一边抚摸她潮湿的额发,一边给她讲起了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说狐狸角春天的森林里,会开一种铃兰花,农田远处的草地上野花遍地——亚麻花、飞燕草、毛茛花、虞美人、红石竹和牛眼雏菊。她给弗里妲说英国夏季的草坪上,新刈的青草是什么香气。希尔维种的玫瑰是什么香气。果园里的苹果,又是如何的一番酸甜的香气。她说小径上的橡树,墓园里的杉树,狐狸角花园里的山毛榉。她讲起狐狸、白兔、松鸡、野兔、母牛和大耕马。讲太阳把它和善的金光照在玉米田和菜地上。黑色的乌鸫唱着明亮的歌,云雀嗓音悦耳,斑尾林鸽的咕咕声柔和低沉,暗夜里还有猫头鹰的啸叫。“把这个吃了吧。”她说着,将一粒药片送到弗里妲嘴里,“我从药店弄来的,吃下去就睡得着了。”

她告诉弗里妲,如果可以保护她,自己愿意余生永远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能拯救她,她愿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够浮起,她愿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现在她要为她做这最后也是最难的一件事了。

她搂住女儿,吻着她,在她耳边絮语。她说起泰迪,说起他的童年,他的生日惊喜派对。她说帕米拉是多么聪明,莫里斯多么讨人厌,吉米小时候又是多么滑稽。大厅里的老座钟发出如何的嘀嗒声,风如何吹得烟囱肚膛呼呼作响,圣诞节前夜他们怎样在炉子里点巨大的干柴,又把各自的袜子挂在壁炉台上,转天他们吃烤鹅,吃梅子布丁。到了下一个圣诞节,大家又聚到一起,把这同样的事,再做上一遍。“现在,一切都会好了。”厄苏拉告诉她。

等确信弗里妲睡熟,她拿出药店给的玻璃小药囊,小心翼翼放入弗里妲嘴中,再合上她娇小的下颌。药囊发出“咔”的轻碎声。她咬碎自己嘴里的药囊时,多恩《神圣十四行诗》的两行印入脑海:我奔向死神,死神也飞快将我迎接,像昨天一般逝去了,我的全部愉悦。她紧紧搂住弗里妲,很快,黑蝙蝠天鹅绒般柔暖的双翼包围了她们,此世就过去了,变得不再真实。

她从没有过丢弃生命而投奔死亡的时候,在弥留之际,她感觉到什么东西“咔”的一声碎裂,秩序颠倒。接着,黑暗抹去了最后一点思绪。

漫漫艰难战

1940年9月

“看啊,看,基督的血在半空中涌流!”一个声音在近旁说。厄苏拉心想,原文说的应是“在天穹内流淌”。天边燃着旭日般的红光,仿佛黎明,说明东边正起大火。海德公园内枪林弹雨、硝烟弥漫,英军的地对空迫击炮在地表制造了不输上空飞机的震耳噪声。炮弹仿佛烟火般嗖嗖有声地向空中飞去,在头顶上方的高处轰然炸裂,发出“咔啦啦啦啦”的巨响。而地面上,炮兵发射时可怕的对地后坐力此起彼伏,震颤大地,发出一种每每令厄苏拉感到恶心想吐的嗡鸣。

一篮燃烧弹乘着降落伞飘飘摇摇落下来,落在已炸得不成模样的街上,开出烈焰的花。一名防空指挥官抱着一卷消防皮带向燃烧弹跑去。厄苏拉认不出他的脸。要是周遭没有噪声,这夜色下的景观或许看起来很美。然而事实是噪声不绝。仿佛有人打开了地狱之门,放出恶灵野兽般的咆哮。

“不对,此处即地狱,我亦从未离开。”那声音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说。四周很黑,她看不清是谁在说话,虽然她毫不怀疑,说话的人应该是她所在小队的防空指挥官德金先生。他是退休英语教师,喜欢引经据典,但常常引错。那声音——或者说德金先生——又引了几句,恐怕仍出自《浮士德》,但因几条街外一颗炸弹炸响而听不见了。

地面震动了,一个在废墟顶工作的人喊道:“小心!”她听见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是山体滑坡的巨响,仿佛雪崩的前兆。然而滑下来的不是山体,而是碎石和垃圾。碎石和垃圾也不是从山上滑下来的,而是从自身堆成的废墟上。它们原本是房子,是好几所房子。好几所房子塌陷到一起,组成了这堆废墟。半小时前,这废墟还是好几户人的家,如今已经成为汇聚各色或折或碎的砖块、楼骨、地板、家具、照片、地毯、床单、被套、书籍、瓷器、油毡、地垫、玻璃碴的地狱般的一大堆。这其中,还有人。这些被碾碎的生命,将再也无法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