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8/52页)

今天早上,法贝尔小姐和她姐姐迈耶夫人给了厄苏拉两个马铃薯,还给了弗里妲一片香肠,Aus Anstand,她们说,出于好心。她们曾经同住阁楼,如今很少走出地下室。地下室的另一个成员莱希特先生告诉她,两姐妹已经决定绝食。(在没有食物的时候这不难办到,厄苏拉心想。)她们受够了,他说,不愿再去面对俄国人来了以后的局面。

传言说东边的人已经开始吃草。真幸运,厄苏拉想,柏林连草都没有,只有轰炸了一座自豪美丽的城市后,所剩下来的焦黑的钢筋森林。伦敦也变成这样了吗?似乎不太会,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斯佩尔得到了他残破的城市,只是早了一千年。

厄苏拉自己的肚子里,只有昨日那块难以下咽的面包,和前日两个半生不熟的马铃薯。其他所有食物——虽然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点——她都给了弗里妲。但厄苏拉把自己饿死了,对弗里妲有什么好处呢?她不能把弗里妲一个人留在这个可怕的世上。

英军炸了动物园后,她们去动物园找可以吃的动物,但被许多人抢了先。(家乡也发生这等事吗?伦敦市民总不至于也在摄政公园的动物园里争相觅食吧?可是又为什么不呢?)

她们偶尔看到一只鸟,显然不属于柏林的常住民,不知为何还活着,甚至有次看见一只低眉顺目、乱毛板结的东西,她们以为是狗,后来发觉是只狼。弗里妲很想把它带回地窖当作宠物养起来。厄苏拉难以想象窖里最老的贾格尔太太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她们自己的公寓娃娃屋似的敞开在世人眼前。家庭生活最私密的细节尽可一览无余——眠床和沙发,墙上的照片,甚至有轰炸后侥幸完好的一两件装饰品。她们搜走了所有尚且有用的东西,但还有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可拿,且就在昨天,她在一堆瓷器碎片下还找到了躲在那里的几支蜡烛。厄苏拉决定拿它们去换弗里妲的药。浴室里还有一个马桶,偶尔不知为何,水龙头里能拧出自来水。两人轮流举着块布为对方遮挡。但此时颜面真的还有关系吗?

厄苏拉做了一个决定,准备搬回家里。虽然公寓房中很冷,但至少空气无异味,她权衡后认为这样对弗里妲更好。她们还有毯被可裹,可以同睡一个床垫,用餐桌和椅子挡住房间洞开的一面。厄苏拉心里不停回想在这张餐桌上吃过的饭,她的梦中全是肉,大块大块,或煎或烘或烤的猪肉和牛肉。

她们家住三楼,加之部分楼梯受堵,或许能够拦住俄国人。但是另一方面,她们会成为展览在玩偶之家里的玩偶,一个携着女儿的妇女,两个唾手可得的尤物。弗里妲即将十一岁,但只要东边来的传言里有一成是真的,那么这个年龄并不能在俄国人面前保证她的安全。贾格尔太太成天紧张兮兮不停唠叨苏联向柏林一路奸杀而来的事。无线电已经切断,消息只靠听传获取,偶尔能读到一份单薄若蝉翼的新闻纸。Nemmersdorf169这个名字一直挂在贾格尔太太嘴边。(“那可是大屠杀!”)“噢,闭嘴吧。”一次厄苏拉这样回答她,而且用了英语,她当然没有听懂,但应该听出了厄苏拉语气中的反感。贾格尔太太因为有人用敌人的语言对她说话,显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厄苏拉感到自责起来,对方只是个恐惧难当的老妇人,她提醒自己。

东边的攻势日益推近。西线已无战事,只有东边还需忧心。原本遥远的一两声枪响,如今已是成天不断的战火咆哮。没有人会来解救她们。抵抗苏联150万大军的,只有德军区区8万人,其中大多还只是孩子和老头。也许可怜的贾格尔太太将不得不借助扫帚柄来击退敌军。也许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第一个苏联人,就要出现在视野之中。

传言又说希特勒已经死了。“早就该死。”莱希特先生说。厄苏拉想起伯格霍夫露台上他熟睡的样子。他在舞台上夸张做作一番,却招致了何等代价!几乎是世界的末日。欧洲的死亡。

但莎翁所说夸张做作的,其实是人生自己。她纠正自己说。原话是,人生不过是行路的影子,是舞台上夸张做作的蹩脚艺人。在柏林,他们都是行路的影子。人生一度事关重大,如今便宜得三钱不值二钱。她又顺便想到伊娃,想到她对自杀总是轻描淡写,不知这回是否伴着领袖一起去了地狱呢?

弗里妲的情况很糟糕。感冒,发烧,且不住抱怨头疼。要不是她的病,她们本可以加入向西逃难的人。但弗里妲绝不可能受得住路上的奔波。

“我受够了,妈妈。”弗里妲轻声地,说出阁楼上姐妹们也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