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2/52页)
伍尔芙小姐还给大家做额外的急救训练。她除了曾是医院护士长,在一战中也还办过一个战地医院,因此解释给大家说,战争中的伤亡与人们在和平时期看到的普通事故十分不同(“你们当中实际见过那场可怕冲突的先生们,一定会同意我的说法。”)。“要恶心得多。”她说,“我们必须做好目睹恶形恶状的准备。”当然,伍尔芙小姐发现恶形恶状事关普通市民而非战地兵士,事关一铲一铲清理不知是谁的血糊肉块和从废墟中捡拾儿童纤小的肢体时,自己也大大地感到了意外。
“我们不能退缩。”伍尔芙小姐告诉她,“我们必须继续工作,必须做历史的见证。”这是什么意思呢?厄苏拉心想。“意思就是,未来当我们安稳过活时,我们必须记住这些死去的人。”
“那如果我们也被杀了呢?”
“那其他人就必须记住我们。”
他们处理的第一起重灾事故发生在一排连栋公寓中,炸弹笔直落向其中一所大房子,左右房屋均未遭损害,仿佛德国纳粹空军专门针对这房子的住户一般——里面住着两户人家,包括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两个怀抱中的婴儿。受地窖保护,所有人都活着,但供水管道和下水管道全数炸裂,一时来不及关闭,地窖遇难者统统身陷污水之中。
其中只有一个女人想办法爬了上来,紧紧扒住地窖的一面墙,救援队从地缝中看见她,伍尔芙小姐和阿米蒂奇先生攥住休的皮带,放厄苏拉入地窖。她将手伸给女人,一时间,女人似乎就要伸手握住,却被越漫越高、最终充满了地窖的粪水吞没了。
消防大队终于赶到现场,抽尽污水后,大家发现十五具尸体,其中七具是儿童。大家将尸体横陈屋前,仿佛在晾干。伍尔芙小姐命令尽快将尸体裹起,拖到墙后等待停尸间派来的运尸车。“这种事看到了对士气不利。”她说。厄苏拉早就吐干净了她早先吃下的晚饭。每次事故救援后她都要吐。阿米蒂奇先生和帕尔默先生也一样。西姆斯先生则在处理事故前就吐起来。只有伍尔芙小姐和勃洛克先生对死亡免疫。
事后,厄苏拉努力想忘掉那些孩子,忘掉那女人失手未抓住她时脸上惊惧的(也还带着某种惊讶,似乎不相信这样的事竟也会发生)表情。“你就想,他们已经获得了宁静。”伍尔芙小姐一边将滚烫的甜茶发给她,一边坚毅地安慰道,“他们已摆脱了这一切,不过是走得有点太早。”德金先生又说:“他们都到光的世界去了。”厄苏拉心想原话应该是“他们都去了光的世界”。厄苏拉不信死者有别的地方可去,觉得他们至多进入了空无、黑暗,进入了无限。
“唉,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可别死在粪堆里。”勃洛克先生更为直白地说道。
她以为她永远无法摆脱那第一次事故的阴影,但接踵而来许许多多的事故将它给掩埋了,如今她很少再把它想起来。
“很糟糕,”她走到厄苏拉跟前,平静地说,“他们需要轻的人。”
“轻的人?”厄苏拉重复道。
“也就是瘦子。”伍尔芙小姐耐心解释。
“要进里面去?”厄苏拉抬头恐惧地看着面前高高堆起的火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进入那地狱的入口。
“不,不,不是进这里。”伍尔芙小姐说,“你跟我来。”天上下起雨来了,雨势很大,厄苏拉跟在伍尔芙小姐身后连滚带爬地踏过崎岖断裂、满是障碍的地表。打着电筒也没用,她一脚踩进一只自行车轮子里,心想不知炸弹爆炸时是否有人正在骑这辆车。
“这边。”伍尔芙小姐说。那是另一个废墟堆,与刚才那个一样大。她们已到了另一条街,还是仍在同一条街上?厄苏拉已经彻底转了向。究竟一共有多少堆?一个噩梦般的情景划过她的脑际:整个伦敦都化作了一堆废墟。
这堆废墟并不像火山。救援小组从堆侧一条通道进入,比处理刚才那堆废墟时更为大胆地用鹤嘴锄和铁锹在碎石间敲弄着。
“这里大致有个洞。”伍尔芙小姐说,坚定地握住厄苏拉的手,带她向前,仿佛后者是个扭扭捏捏的孩子。厄苏拉根本看不出哪里有洞。“我想应该很安全,你只需要钻进去就行。”
“这是条隧道?”
“不,只是个洞。另一边离地面有段距离。我们觉得下面好像有人。下面离洞不算高。”她鼓励似的补充道。“不是隧道。”她又说,“你来钻吧。”救援小组的人停下手上的锄锹,不甚耐心地等待厄苏拉行动。
为钻进洞内,她必须先脱掉头盔,在胸前打着手电。虽然已经听了伍尔芙小姐的介绍,她仍期待洞内有一段隧道可以缓一缓,却发现自己立即探进了一个山洞般的地方,简直像玩岩洞探险。不知是谁两手抓住她腰间休的皮带,使她安下心来。她移动手电,试图看见。“有人吗?”她一边将光线往深不见底的黑暗找去,一边喊道。光线落在一片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碎得像火柴棍一样的木桩上。她将光线投进一条狭缝,试图看清缝内状况。她隐约看到一张仰起的男人的脸,苍白似鬼,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仿似幻觉,仿似地牢里的囚徒。至于这张脸是否还连接着身体,她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