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23/52页)

“你好。”她说,似乎期待男人的回答,虽然仔细一看,她发觉男人的头颅已经不完整了。

“里面有人吗?”她爬回外面后,伍尔芙小姐怀着一丝希望问。

“有个人死了。”

“方便收尸吗?”

“不方便。”

虽然一切都已臭到极致,雨水似乎让它们又发出了更浓的恶臭。湿潮的砖灰凝成面糊状的沙浆。在外辛苦几小时,他们便都从头到脚盖上了这种东西。由于太恶心,大家都尽量不去想它。

医用车辆吃紧,克伦威尔路上一起事故堵住了交通,也堵住了本应前来救援的医生和护士。伍尔芙小姐教授的急救知识于是派上用场了。厄苏拉给一只断臂上了夹板,给一颗伤头做了包扎,给一只眼睛蒙上了纱布,还包裹加固了西姆斯先生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崴伤了的脚踝。她给两个重度昏迷者做了登记(头部有伤,股骨、锁骨、肋骨骨折,盆骨貌似粉碎性骨折),也登记了几名死者(死者容易,因为已经死了),接着复查确保姓名与情况对应正确,以免将死者发往医院,生者却送去停尸间。她还指挥了几个生还者去休息中心休息,几个尚能行走的伤员去伍尔芙小姐坐镇的急救站。

“假设你见到安东尼,”她见到厄苏拉时说,“让他叫一辆移动餐车过来。”厄苏拉派托尼去叫车。只有伍尔芙小姐称呼他安东尼。他年仅十三岁,是个童子军,也是他们组的民防信报员,骑着自行车在满地碎石块、碎玻璃间奔波。厄苏拉想,假设托尼是自己的孩子,她定要将他送得越远越好,绝不让他在这里越陷越深。不消说,男孩自己很是喜欢这份活。

她向托尼交代了事情后,由于有人说仿佛在洞里听到声音,她又折返洞里。那个苍白的死人像先前一样安安静静。“你好,又是我。”她对他说。她心想这人也许是过去住临街的麦克考尔先生,来这儿是为了看望谁。不幸啊。她累得像条狗,连死人永恒的安眠都让她羡慕。

再从洞里钻出来后,餐车已经到了。她敞开肚子喝茶,噗噗往外吐着沙泥。“我打赌你必定出身高贵。”帕尔默先生笑道。“你这是故意刁难我了。”厄苏拉一边说,一边笑,“我想我吐得还算文雅吧。”废墟上的救援工作仍在进行中,虽然看似毫无结果,但紧张的节奏在后半夜慢了下来,于是伍尔芙小姐吩咐她回营地休息。废墟顶有人要绳子,厄苏拉猜是要放人下去,或提人上来,或者既放人下去又提人上来。(“他们觉得好像有个女人。”德金先生说)

她已彻底筋疲力尽,几乎累得走不动路了。她费尽最后一丝力气避着地上的乱石,才走了十码左右,就被不知是谁揪住手臂猛地拖住,她险些摔倒,幸亏拦她的人也紧紧稳住了她。“小心,托德小姐。”一个声音吼道。

“勃洛克先生?”在他们驻扎的礼堂,勃洛克先生刀枪不入、不容辩驳的样子,总令厄苏拉有些害怕,但在这夜色下的户外,他却不知为何没有了攻击性。“什么事?”她说,“我累了。”

他将电筒照向前方。“你看见了吗?”他说。

“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是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又仔细看了看。发现一个坑——巨大的坑——深不见底。“有二十英尺,甚至三十英尺深,”勃洛克先生说,“你差点就走进去了。”

他陪她走回礼堂。“你太累了。”他说。他一路上都搀扶着她,她透过他紧抓的手指,感受到他肌肉的力量。

一到营地她便倒在行军床上,与其说立即睡着,不如说晕了过去。六点警报解除时她醒过来,感到自己已经睡了好几天,虽然只有三小时。

帕尔默先生也在营地,且不嫌麻烦张罗了茶水。她能够想象他在家里的样子。穿着拖鞋,叼着烟斗,读着报纸。战地与他格格不入。“拿着。”他说着,递给她一杯茶。“你可以回家了,亲爱的。”他说,“雨已经停了。”仿佛前夜搅扰她安宁的不是德国纳粹空军,而是一场豪雨。

她没有回家,而是走回废墟去看了看救援的进展。日光下的废墟看来很不一样,竟然十分眼熟。虽然她无论如何想不起究竟在哪里看见过。

景况狼藉,整条街都炸没了。而废墟还是原来的废墟,自成体系,仿佛蜂巢般忙碌。对战争中的艺术家来说是多么好的主题,她想。名字就叫《土冢上的挖掘者》。毕阿·肖克洛斯上的就是美术学院,战争伊始毕业。不知她是否受战争感染而开始了对它的描绘,抑或不以为然地正努力超然它之上?

小心翼翼地,她开始往土冢上爬去。一个救援队员伸手拉了她一把。替班的救援队已经上岗,然而上一班岗的队员仍在劳作。厄苏拉理解他们的心情,一旦认为事故现场属于了自己,是很难半途丢下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