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49/52页)

“但这里还是挺美,”她说,“走五分钟就能看到豁然开朗的乡村景色。树林也……也还完好无损。”

莎拉。她要带莎拉去逍遥音乐会。她是对帕米拉耐心的奖赏——1949年诞生的小女儿。夏日过后就要去剑桥上学——正如她母亲一样,莎拉也是聪明绝顶,各方面都很优秀。厄苏拉将莎拉视为珍宝。做莎拉的阿姨帮她愈合了泰迪在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空洞。近来她总是想——如果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多年来她有过各种关系,既没有值得一提的惊喜(错误多半在她,无法“彻底托付”),也没有怀孕,从没有成为母亲或者妻子。直到她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一切都已太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帕米拉死后,生命还会延续,她的后代,将如岔口的河水流向四面八方。然而厄苏拉一死就没有了下文,是一条日渐枯竭的小溪。

聚会还送了花,厄苏拉猜测也是贾奎琳的主意。感谢上苍,花朵挨过了酒吧一晚。可爱的粉色百合现在正插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屋内花香四溢。起居室朝西,洒满了傍晚的落日余晖。外面天还亮着,公用花园里的树正披挂着一年中最好的新叶。这是一套上好的公寓,邻近布朗普顿圣堂,她花掉希尔维留给她的所有遗产,这才置办下来。寓中小厨房、小卫生间,都是现代设备。但装修时她则尽量趋于古早。战后人们都追着现代去了,她乘机买了些式样简洁、品味高雅的老家具。地上合着尺寸铺了柳绿色地毯,窗帘与坐具棉套采用相同布料——一种花型较低调的莫里斯印花棉。四壁都漆上了一种淡淡的柠檬黄,即便是雨天,室内仍显得明亮、清爽。家里还摆着几件梅森和乌斯特的瓷器——几个糖果盘和一组瓷瓶,也都是战后便便宜宜买来的。瓶里总是插着花。这贾奎琳是知道的。

家里唯一有失精致的是两只艳橘色斯塔福郡陶制狐狸,各自嘴里叼着一只白兔,是几年前她从波多贝罗市集上顺手买来的。它们令她想起狐狸角。

“我喜欢到你家来。”莎拉说,“你的东西都这么好看,而且永远这么干净整洁,跟家里真不一样。”

“等你自己住了,也可以弄得干净整洁。”厄苏拉说,心里对莎拉的赞美备感受用。她心想,自己也该立一份遗嘱,把带不走的东西都留给某个人。她很愿意让莎拉来继承自己的公寓,但想到希尔维死后大家因为狐狸角而产生的争执,她又犹豫了。一个人到底应不应该无所顾忌地袒露出自己的偏爱?也许不该。她必须将房产平均分给七个子侄,甚至分给那些她不喜欢的,甚或见也没见过的。吉米自然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他住在加利福尼亚。“他是同性恋,你肯定以前就知道吧?”帕米拉说,“他一直有这方面的苗头。”这番话帕米拉只当一种陈述来说,并非谴责,但她对用词的选择,语气里难以察觉的一丝不屑,都说明她谈这个话题的能力,远远不及她谈论民主政治的能力。厄苏拉心想,等她知道了杰拉德(帕米拉六个儿子中的一个)和他“这方面的苗头”以后,不知会怎么样。

“吉米只是做他自己罢了。”她说。

上周,她午餐归来曾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泰晤士报》。报纸整整齐齐折好,最上面露出的一版讣告栏里有一张克莱顿年轻时的军装照,那时她还不认识他。她已经忘了他是多么英俊。讣告很长,自然提到了日德兰。讣告说他的妻子莫伊拉“先他而去”,说他是好几个孩子的祖父,说他爱打高尔夫。他过去一直讨厌高尔夫,不知何时竟变了口味?又是谁在她办公桌上留下了这份《泰晤士报》?这么多年后谁竟然还记得要来告诉她?她愣在当场,毫无头绪,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过去两人秘恋时,他曾有一段时间热衷于在她桌上留条。小段言语淫秽的情信,变魔术般说出现就出现。也许正是同一只魔术师的手,在多年以后,又送来了这份《泰晤士报》吧。

“海军部的那个男的死了。”她告诉帕米拉,“不过当然,谁早晚都会死。”

“这是废话。”帕米拉笑道。

“不,我是说,一个人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去,包括这个人自己。”

“还是废话。”

“尼采总说Amor fati(顺随命运)。”厄苏拉说,“过去我不理解,我以为是A more fatty(更肥的胖子)。你记得我以前去看过一个心理医生吗?我叫他科莱特大夫。他骨子里是个哲学家。”

“爱命运?”

“是顺随、接受的意思。命中发生的任何事,无论好坏,都全心接受。死亡只是需要接受的事之一,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