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9/12页)
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声音。其实她不认识。过去似乎渗透进了当下,某处仿佛出现了断层。难道是未来渗入了过去?无论哪个都是噩梦,无论哪个,都像是她内心黑暗的景观成了真。里外调过儿,时间脱臼,这一点是肯定的。
她踉跄地站起,并不敢往四下望,不顾剧痛又跑起来。直跑到贝尔格莱维亚,终于再也跑不动了。这里也一样,她想。这里也来过。但实际上她没有来过这里。我投降,她想。无论那危险是什么,她都准备好了要坐以待毙。她在人行道坚硬的表面上跪下来,抱成一团,仿佛一只无洞可归的狐狸。
她肯定昏过去了。醒来时,置身一间被刷白的房间。屋里有扇大窗户,窗外有棵七叶树。七叶树还没开始落叶,她转头,看见了科莱特大夫。
“你的鼻梁断了。”科莱特大夫说,“是被打了吗?”
“不是。”她说,“是我摔的。”
“有个牧师发现了,叫出租车把你送到了圣乔治医院。”
“但是您为什么在这里呢?”
“你父亲联系的。”科莱特大夫说,“他不知道还能联系谁。”
“我不明白。”
“是这样,你到了圣乔治医院后,不停尖叫。大家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这里不是圣乔治医院吧?”
“不是,”他和蔼地说,“这里是私人诊疗所,利于休养,伙食精美。他们的花园也很漂亮。花园质量对休养很重要,不是吗?”
“时间不是环形的。”她对科莱特大夫说,“它有点像一张老字还未擦净的羊皮纸,又覆上了新字。”
“哦,天哪,”他说,“这可真叫人伤脑筋啊。”
“回忆有时处于未来。”
“你的心已经老了,”他说,“日子想必艰难。但来日方长,每一天都要过。”他已经不是她的医生,已经退休不做,他说,他只是来“探病”。
疗养院以她患有轻微结核病为由将她收进来。白天,她坐在露台的阳光下,没完没了地阅读,护工自会送来饮料和食物。她在花园中信步闲游,礼貌地与医生和精神理疗师交谈,并与病友们谈话(至少是她所在这一层的病友。真正的精神病全都关在阁楼上,就像《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太太)。她房里甚至还常备鲜花和一盆苹果。这里的住院费一定价格不菲,她心想。
“肯定很贵吧?”休来看她时,她问他。休经常来看望。
“钱由伊兹出。”他说,“她坚持要出。”
科莱特大夫若有所思地点燃海泡石烟斗。两人坐在露台上。厄苏拉十分乐意在此度过余生。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仿佛置身仙境。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科莱特大夫说。
“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厄苏拉接上。
“爱,也就是Caritas180。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
“我有爱。”厄苏拉说,“我们为什么要引《哥林多书》?我以为您信奉的是佛教。”
“我并不信奉什么。”科莱特大夫说。又补充道:“当然,又什么都信一点。”在厄苏拉看来这无须赘言。
“问题在于够不够。”他说。
“什么东西够不够?”对话变得稀松起来,科莱特大夫忙着吸烟斗,没有回答她。此时,茶来了。
“他们的巧克力蛋糕相当美味。”科莱特大夫说。
“好些了吗?小熊?”休一边将她扶上车,一边问。为了接她,他把宾利开来了。
“全好了。”她说。
“那就好。我们回家吧。你不在家里都不一样了。”
她浪费了许多时间,但终于有了个计划。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在黑暗中这样想。白雪也将出现在这个计划里,这毋庸置疑。银色野兔、舞蹈的树叶等等。要学现代德语,而非古拉丁语,接着报班学速记打字,也许再多学一门世界语,万一乌托邦大同真的实现时能够用上。加入附近的射击俱乐部。应聘一个办公室职位,工作一段时间,存下钱——找一份正经普通的营生,尽量不引人注意。她会考虑父亲的建议,虽然那建议他还没有对她提,她准备缩起脖子做人,点火时拿东西挡着。接着,等到时机成熟,等她有了足够过活的积蓄,她要直捣野兽的心脏,摘除那里日渐膨胀的黑色毒瘤。
这样,有一天她会走在阿马林街,驻足霍夫曼摄影店前,凝视橱窗里的柯达、莱卡和福伦达相机,开门时银铃叮咚,向柜台后的女孩报告她的光临,女孩大概会招呼Guten Tag, gnädiges Fräulein(你好,亲爱的女士),或者会说Grüss Gott(你好)。因为那是1930年,人们还可以用Guten Tag, gnädiges Fräulein和Grüss Gott来问好和道别,而不必没完没了地说“嗨,希特勒”,行那滑稽的希特勒式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