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萨马拉(第3/6页)

夏天渐渐结束了,母亲的病情却在不断恶化。她很疲倦。肝炎的折磨让她痛苦不堪。她没有抱怨,只是会对亲近的人偶尔提起自己的病情。有时候,她会对父亲或我们家的其他人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找不出我的病因。”或“我休息了又休息,可仍然感觉没休息够。”尽管如此,她还是逼自己去做她想要做的事。

她有真正休息过吗?这很难说。对她来说,“懒洋洋的”一天就是全神贯注地回复电邮,或者“攻击”书桌(她总这么形容自己打字的动作,仿佛在与一个喷吐纸张的怪物搏斗,如果不杀掉它,它就会把一切破坏殆尽似的)。只有在看书的时候她才会真正安静下来。

看着母亲辛苦地支撑着身体处理生活中需要她帮助的种种需求,家里其他人开始紧张起来。我们不能因为她拒绝休息,老是病怏怏的,就跟她生气,于是只能对彼此发怒——迟到、早到、忘记生日、挖苦,甚至买错了冰激凌的口味,都成了我们发泄的借口。我们尽量不让母亲听到这些拌嘴,但有时还是让她听见了。她总是有办法解决问题、消灭问题,让吵架的我们感到无比愧疚。

那是个忙碌的夏天,母亲和我没法像其他日子一样悠闲地看书。我指的是那种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日复一日地整天看书的日子。于是,我们只能找一些薄点的书来看。我看了伊恩·麦克尤恩的《在切瑟尔海滩上》,即使阅读速度很慢的人也能一个下午看完。母亲的阅读书单里也有这本书,她问我看完感觉如何。

这些年,我们都看了好几本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他的早期作品充斥了各种残酷的情节,包括谋杀和恋尸癖。母亲说她在战争区域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对黑暗题材的书产生了兴趣。这些书能够帮助她了解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而我喜欢黑暗题材书籍的主要原因是——通过与书中故事的比较,我会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伊恩·麦克尤恩的近期作品不那么极端了,甚至还有点欢愉的味道。《在切瑟尔海滩上》是他刚刚面世的新作。

从某种角度来说,与七十三岁的老母亲谈论《在切瑟尔海滩上》一书是很别扭的事。书中描写了一对1962年结婚的新婚夫妇的初次性经历。作者对这个过程中的种种狼狈做了详细的描述。我没跟母亲说起这个部分,只把焦点放在书中精彩而又悲怆的结尾上,讨论了两位主角最后的命运。我被《在切瑟尔海滩上》感动了很久,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想碰其他的新书。

“我总在想事情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在告诉了母亲那对夫妇的命运后,我这么说道。我知道她总会先看结局,所以很放心地讲出来了,完全不担心让她有剧透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母亲回答,“应该不会,也许是主角们觉得事情应该有不一样的结果,所以你才会这么想。”

我们又聊了会儿这本书。我仍然对书中的性爱内容避而不谈——倒不是因为母亲有多守旧,而是我不敢在父母面前谈论这类话题,这是为人子女的经典恐惧吧?我清晰地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与父母一起看彼得·谢弗的话剧《五指练习曲》时的情景,当剧中的男女脱光衣服准备做爱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变成椅子上的花纹。

七月的一天,我们的话题从麦克尤恩的书转到了家人的行程上——谁应该在何时到达何处。然后,母亲又出现了随时换话题的毛病。她会突然提起肝炎怎么总治不好,身体没办法恢复,食欲不振,人也不舒坦。但她确信自己会很快好起来,重新恢复食欲和健康,只是早晚的事。同时,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家人、朋友的,以及那个建在阿富汗的图书馆。一切都需要她的帮助,她也乐于帮助,只是希望她的病能快点好起来。

那年八月,全家人(哥哥和他的妻子;妹妹和她的爱人;我和我的爱人;五个孙辈的孩子),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去缅因州旅行,庆祝父亲的八十大寿。母亲张罗了几乎所有的事:早餐聚会、游船、参观洛克菲勒公园。

父亲的身体很硬朗。他有着浓密的头发,健康的身体,虽然爬楼梯会有点喘,更不是大家说的运动健将型的男人,不过他喜欢园艺、远距离散步和待在室外。他不太挑剔,比起豪华餐厅,他更喜欢风格独特、历经沧桑、舒适宜人的老餐厅。他钟爱巴洛克音乐和动作电影,喜欢路边的小饭馆,以及看跟英国统治有关的书。他对学校和房地产毫无兴趣,而这两样却是母亲最为热衷的话题。在谈论他觉得有趣的话题时,父亲妙语如珠,但只要一发现某人在胡言乱语,他就会趁机修理。雾气昭昭的寒冷天气会让父亲极为亢奋。他还喜欢有龙虾和烤蛤蜊的海滨野餐,我们也是。所以,缅因州是庆祝父亲生日的最佳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