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萨马拉(第4/6页)
但是,在海滨晚餐、游船出海、手握一杯美酒享受落日美景的时候,所有的成年人,尤其是父亲,都注意到母亲在强颜欢笑。虽然她暗自决定在周末结束前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一点。
母亲的病容和倦怠越来越明显。她的皮肤没有变得更加蜡黄,但整个人却更加消瘦,两颊凹陷,皱纹更深了。这让她的招牌笑容看起来有点沉重。但是,当孩子们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马上又变得容光焕发。那次旅行的某天晚上,母亲告诉我,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幸福了。麦克尤恩的《在切瑟尔海滩上》里的一个人物曾说过,他们之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们从没同时拥有过耐心与爱。而我们两者皆有。
在缅因州的最后一个早晨,我下楼找母亲。四个孙子孙女在阳台上围绕着她,而她正在给孩子们讲故事。我掏出手机,匆匆拍了几张照片。我发现母亲的长孙尼科没在,也是,他怎么会在场呢?他已经十六岁了,自然不会再听祖母讲故事了。
我跑去尼科的房间,叫他过来,于是他放下耳机和手中正在看的书,跟着我来到阳台。
尼科加入了大家,这样我就可以拍一张母亲跟所有孙子孙女们在一起的照片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从来不拍照的。也许是直觉告诉我,有些超出了爱、耐心和任何人控制范围的事要发生了,而那时是我能把握这机会的最后一刻。
九月中旬,那个夏天的最后一个周末,我的爱人大卫和我去了一个朋友那里共度周末。那栋房子距离曼哈顿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母亲知道我要去拜访这位朋友时很兴奋,因为那栋房子的原主人是作家约翰·奥哈拉,现在属于他的女儿威利。奥哈拉是母亲最喜欢的作家之一。那所房子建在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悬崖一角,俯视着沙滩和大海。房子里有一条完美的走廊,在那里可以躺着看书。毫不意外,屋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奥哈拉的作品。在这个周末,我决定背叛自己带过去的书,改看奥哈拉的。
首先,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作者本人。我从屋里的书中得知,奥哈拉1905年出生于波茨维尔。他的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爱尔兰医生,因此家里有能力送奥哈拉去耶鲁大学读书。但在大学期间,奥哈拉的父亲去世了,他的母亲无力负担他的学费,所以他不得不从耶鲁辍学。中途辍学的经历让奥哈拉看重金钱、等级、社会排斥等话题,而这些都是1928年年初他崭露头角时的写作素材。在我祖父母的年代,他的作品曾刊登在《纽约客》上。1934年,二十九岁的奥哈拉创作了《相约萨马拉》,让他一举成名。母亲说,起初是别人向她推荐的奥哈拉的书,很快,她就成了奥哈拉的铁杆粉丝,总是期待他的新作。
在我返回家时,父亲正因为肘部的化脓性黏液囊炎住院。在母亲强迫他看急诊时,囊肿已经发展到一粒葡萄的大小了。我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母亲说他除了痛恨医院外,没有什么大碍。
“我终于看完了《相约萨马拉》。”我说,“我还以为那本书是关于伊拉克的。”
然而故事既不是发生在萨马拉,也不在中东的任何地方,而是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宾夕法尼亚的虚构小镇——吉布斯维尔。故事讲述了年轻的已婚汽车经销商朱利安,自恃出身高贵,人脉广泛。有一天,他一时冲动把酒泼在了一个比他更富裕、更有权势的男人脸上。他就是看不起这个男人,虽然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三天后,他又完成了另外两件冲动之举,包括与黑道大哥的女人调情。朱利安这时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
“我真不敢相信你到现在才看这本书。这个故事解释了伊拉克的一切,尽管它根本不是在说伊拉克。这本书讲的是不要鲁莽行事、自恃过高、出于傲慢固执不愿道歉。提醒我们要反思,人如果一直被某种方式教育,就觉得自己可以胡作非为了。就像布什,不管怎样都要参战。”母亲并不喜欢当时的这位美国总统。当她知道布什利用基地组织以及“9·11事件”为借口,悍然出兵伊拉克时,她整个人被吓坏了。父亲有时会跟母亲的自由观点唱反调,但在这个问题上,父亲的立场和母亲差不多。他们还会分享阅读心得,解读美国的外交政策。
对于《相约萨马拉》,我们越聊越起劲,后来不约而同地聊到了书中的首引文。其实,那不过是由毛姆写的一个极短的寓言故事。毛姆也是一位带给我和母亲很大阅读享受的作家。
毛姆的寓言故事是一则经典的伊拉克传说。讲述者是死神:
“巴格达有一位商人让他的仆人到集市上买些食品回来。过了一会儿,仆人回来了。他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地说:‘主人,刚才我在市场时,有个女人推了我一下。我回身看时发现推我的女人是死神。她看着我并且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请您把马借给我,我要赶紧离开这里才能躲避死亡的命运。我会去萨马拉,在那里死神就找不到我了。’于是商人把马借给了仆人。仆人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疾驶而去。然后,商人来到了市场,看见我站在人群中,于是向我走来,问我:‘为什么今天早晨你看见我的仆人时对他做出威胁的手势?’‘那不是威胁。’我说,‘只是有点惊讶的手势而已。我很惊讶在巴格达看见他,因为我今晚跟他在萨马拉有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