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比特人(第6/7页)
感恩节对母亲来说非常重要,我们每次都会邀请所有认识的无法回家过节的人来家里好好庆祝一番。在剑桥的那些年,我们家经常会有伊朗人和巴基斯坦的学生光顾,不仅仅是来吃感恩节晚餐,还会在家里待上一周。这可能是母亲对那个地区开始感兴趣的原因。母亲与难民一起工作之后,那些刚刚从波斯尼亚落户纽约的家庭,或者从利比里亚的热浪中千里迢迢来到纽约寒风中的学生们便都成了我们家的客人。
但这一年,让母亲张罗庆祝感恩节有些困难。于是我的朋友汤姆和安迪说可以在他们家举办感恩节晚餐。父亲和母亲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来用餐就行了。
感恩节那天早晨,母亲给我打来电话。
“今天感觉不是太好。”她说。她想视情况而定,估计没办法参加感恩节晚餐了。前几天她还好好的,去听了两场音乐会、连着工作了几天、见了朋友、回了电子邮件,甚至还恢复了些食欲,所以现在身体不适感让她很沮丧。
母亲确诊已经两个月了,根本没办法判断事情的进展。一切就跟追逐股市一样。股票指数往下跌时,可能是大涨之前的小调整,也可能是大跌的开始。母亲那天感觉不好,可能是因为化疗,也可能是因为癌症病情的恶化。即使事情看起来有所好转,我们也无法确定事情的走向。可能是天大的好消息,比如肿瘤缩小了;也可能是玩股票的人说的“死猫式反弹”,这是个生动又残忍的比喻,用来表述那些希望出现的假象。变好还是崩盘?我们能做的就是一直惦记着,直到母亲的下一次扫描结果出来。
无法预估让母亲抓狂。她非常感激“感觉不错的日子”远远多于“感觉不太好的日子”,希望自己能对好与不好更有把握。她尽力更新“威尔的玛丽·安新闻”博客,总是在公布坏消息时用“希望”来软化它。在母亲的口述下,我敲下文字,然后更新博客。
在与母亲或家里人聊起这个博客时,我会避免说出母亲是我的隐身写手,因为害怕会让她感觉到什么。她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说:“为什么你不这么说?”然后接着是她以我的角度写下的几段文字,我“复制”、“粘贴”之后把文字更新到博客中。
那个感恩节早晨,母亲还因为忘记寄慰问信给一位教堂朋友而不安。那位朋友的父亲去世了。
“妈妈,我肯定她会理解的。她知道你生病了。”
“没事,我刚刚写了一封。还是那句话,感觉不舒服不是忘记其他人的借口。”
感恩节那天,母亲的病情开始恶化。但她仍然坚持让父亲、我和大卫去参加朋友家的庆祝。她自己在家喝点汤就行了。我们从不会反驳母亲的决定,所以这次我们也听她的了。
在朋友家度过的那个夜晚愉快极了,我们大吃大喝,开怀畅饮。大卫和我送父亲坐出租车回家,然后我们步行几条街回公寓。每个人都试图否认这像是一场母亲不在人世之后的感恩节。回到家里,大卫去睡觉了,我一直坐在客厅直到外面灯光都熄灭了。
我不允许自己陷入真正的悲伤之中。我让自己忙着工作、付账单、干洗衣服、写电子邮件,忙着生活中所有的寻常俗事。然后我想让自己停下,让悲伤将自己浸透,但我做不到。我可以静下来,也知道自己一直很难过。但在等着黎明到来之前,我发现自己无法一直处于悲伤之中。我为大卫·哈伯斯坦姆去世而流的眼泪,远远多过我为母亲晚期癌症流的,为休·格兰特的浪漫喜剧《真爱至上》流的眼泪,为麦克莱恩塑造的众多我所钟爱的书中人物去世而流的眼泪,都比为母亲流得多。
天亮了,我听到投递员将《纽约时报》丢在公寓门外的熟悉声响。我打开一盏灯,开始找我的《霍比特人》。我想知道这本书是否还能让我陶醉,是否还会让我在读时入迷。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本书,随便翻开一页开始阅读。从第一次看它到现在大概有四十年了,一切都奇迹般地再现:霍比特的房屋、银汤勺、符文、兽人、小矮人、蜘蛛……大概看了二十分钟后,我偶然读到了书中霍比特英雄比尔博与他的伙伴小矮人们突然发现彼此失散在了黑暗的森林里。
比尔博急得团团转,疯狂地呼喊着伙伴的名字。他似乎也能听到伙伴们在呼喊着他。“但他们的哭泣声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微弱。过了一会儿,哭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有的声音很快消失了,他独自一人被留在了毫无声息的黑暗之中。”
托尔金继续写道:“这是比尔博最悲惨的时刻。但他很快下定决心要等到天亮,因为天亮之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第二天,母亲说她感觉好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