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犹太军营大街(第4/5页)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又在说俏皮话,还是真的在向士兵们恳求。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严肃,但也可能只是在嘲弄这荒谬的情景。士兵把我的护照递还给我,对我说:“你可以通关,但她不行。”士兵指着菲妲说,“她不准进入以色列。”

“但她的家在检查哨另一头。她在那里出生,她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盥洗用品、她的狗……她整个人生都在那里。你怎么可以不让她回家?”

“不好意思。”士兵说道,“她不能通过检查哨。这里是国境,根据入境规定,她没有护照,也没有任何获准进入耶路撒冷的文件,所以我们不能放行。”

“但是她大可以走殖民公路顺利进入耶路撒冷。”我说。菲妲与我之前从那几条殖民公路多次进入耶路撒冷,从没遇到过什么状况。

“我们今天走这条路不过是因为比较近。你现在这种行为真的很荒谬,我可以跟你上级说话吗?”我对那位士兵说道。我察觉到我的音量渐强,语气也变得急躁。

面对这古怪的场面,菲妲反倒出奇平静。她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别跟他们争,你可能会被扣留好几个小时。你这样跟他们还嘴,有些愚蠢的士兵可能会想公报私仇。他们跟被设定好的机器人没两样,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没必要跟他们争。早知道我就带你走另一条犹太移民专用道路。我没戴面纱,又会说希伯来语,每次都被当成附近犹太小区的移民,轻轻松松就可以过关。”

接着她说她累了,无力再千里迢迢地绕回那条路。时间确实晚了,当下已近凌晨一点,下个不停的雨令人抑郁。她今晚想留在拉马拉,于是我掉头把她载回距离检查哨不远的马哈穆德家。马哈穆德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领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在当时“巴解”的根据地突尼斯首都突尼斯市,被以色列特务机构摩萨德暗杀。我送菲妲过去时,马哈穆德正站在阳台上。他毫不惊讶地走到门外,仿佛早就在等着菲妲回来。菲妲没与我道别,便匆忙跑向他身边,跟着他进屋。我知道她奔跑并非为了躲雨。我在车里静坐了几分钟,羞愧地想着自己竟有权把车开回卡兰迪亚检查哨顺利通关,而且不会有青少年士兵挥舞着装了刺刀的步枪把我拦下。在我发动引擎之前,我看见菲妲走到阳台上。她对我硬挤出一抹微笑,但我知道这抹微笑底下藏着的是羞耻、愤怒与无力的挫败,这些情绪调成了一杯悲惨的鸡尾酒;我知道这抹微笑意味着待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她便会崩溃地放声大哭。她不会在我面前表达她的羞愧,因为我是外国人,我是个冒牌居民,我不过是这个国家的过客。

像这样周而复始的公开羞辱,最终让这位善良女子决定远走他乡。菲妲后来不出两年就移民加拿大。塔玛言犹在耳:“这就是以色列的目的,日复一日的威吓与羞辱,直到占领区的人们自行逃离。”

就在我开车离去前,我摇下车窗挥手道别。向来健谈的菲妲勉强举起右手,然后转身消失在落地玻璃门后。我看见马哈穆德温柔地以双臂环绕她,接着他们双双进屋。此景令我稍感欣慰。至少在菲妲的愤怒与羞愧消散前,在她哭泣之际会有一双臂膀拥着她。

我一如预期地顺利通过检查哨回到家中。当阿默思开门,我看见他的无边礼帽滑落到头侧,用来固定的夹子松脱了。他想必是睡着了。

“有人打电话来。”他说。

“谁?”我的心跳加速,想着可能会是里欧。

“大概一点半的时候,有个叫作马卡穆德的家伙打来,想知道你有没有安全到家。”

“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是你先生的表亲。”

“真的假的?”我惊恐地问他。

阿默思笑了:“逗你的啦!我知道这位马卡穆德来自拉马拉。我不想给你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只说我是保姆。”

“谢谢你,阿默思!正常情况下我不介意跟我的巴勒斯坦朋友透露你的身份,但今晚不适合。还有,你刚刚是叫他‘马卡穆德’吗?”

“改不了,以色列口音就是这样。”

“你当然改得了。你爸可是也门来的,在家也会说阿拉伯语。你可以试着读出正确发音‘马哈穆德’。”

“但我从小就被教导‘h’要读成‘kh’,这是地道的阿什肯纳兹犹太腔。”阿默思说道。他整理好犹太礼帽,穿上外套准备离去。出门前他在门口踌躇了几秒,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很开心能跟你朋友马卡穆德说到话。虽然短暂,但却是一场正常的交谈。你知道,我过去跟叫作马卡穆德的人说的话都是‘Jibne hawiyye(给我你的身份证﹚!’这一类的。这是我第一次以对等的方式跟日常生活中的马哈穆德交谈。感觉很奇怪,但又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