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2/19页)

我们到了,潜行者说。终于到家了。

《潜行者》中“区”的戏份是在两座废弃的水力发电站附近拍摄的——其中一座在1941年苏联红军以空间换时间撤退时炸毁了一部分——在组加拿河上,距离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约15英里。这里本不是塔可夫斯基的第一选择。他最初打算在塔吉克斯坦靠近伊斯法拉的天山山脉的一座老矿井拍摄。除了蜿蜒的铁轨,这个最初的“区”的地貌与最终电影中的场景几乎没有共同之处。它更像是死亡谷中的荒原[安东尼奥尼取的这个名字,并用在《扎布里斯基角》(Zabriskie Point)最后一幕中]:寸草不生,黄沙,干旱,贫瘠。*塔可夫斯基对这最初选定地点的一切都深深着迷,但是电影开拍前,一场地震摧毁了这个地方,只能寻找一个替代品。正如雷贝格所言:“扔一块石头,落到哪儿就是哪儿。”最初的选址保留了一些影像:可以看出它是如何符合塔可夫斯基的设想,不过这样的话,这部电影将会大大不同,没有了“区”的最终化身的那种潮湿多雨。它完美地契合科幻色彩,但缺乏作为更为温和的“区”的微妙魔力。因此,配上潜行者的那句——“终于到家了”——就会变得相当怪异。**

*1983年,塔可夫斯基又遇到一个类似的地方,就在特鲁莱德电影节前——那一次,他和理查德·韦德马克(Richard Widmark)(64)一起获得终身成就奖。电影节主席汤姆·鲁迪(Tom Luddy)担当起类似潜行者的角色,陪同塔可夫斯基、波兰导演克里日托夫·扎努西(Krzysztof Zanussi)和其他几个人进行了一场横穿犹他州和亚利桑那州的公路旅行。犹如仙境的风景——尤其是谜一般充满艺术感的纪念碑谷——深深地震撼了塔可夫斯基,但鲁迪对于地质构造的解释显然没被听进去:这样的景色只有神力可造。想到要在电影节上所做的演讲(对电影作为娱乐的观点的抨击,第二天韦德马克又机敏地予以反驳),塔可夫斯基说,只有美国人才会如此粗俗物质地在这样的风景中拍摄西部片;在这种地方,他说,只能拍摄关于神的电影。我想知道,鲁迪打算怎么回应,“但约翰·韦恩(John Wayne)就是神”?

**也许不是这样。有几年,我常去黑石沙漠参加火人节(65),在入口处看到“欢迎到家!”的条幅,眼泪就会涌出来,因为这是真的,因为我完全地信任这个在黑石城中的临时自治区。

潜行者伸了伸胳膊释放出舒适的信号,就好像他一直在睡觉,刚从梦中醒来。不只是他:所有的景物都像是从梦中苏醒,擦了擦眼前的薄雾,就好像因为被窥视、被拜访、被索求而受到打扰。我们刚刚才到,却已经对这里有了感知。这里多么安静啊,潜行者说。地球上最安静的地方。尽管明白他的意思,但严格地说,这里其实一点都不安静。有鸟鸣,有风,有流水,这些声音衬托出其他声音的消失,比如持续的噪音、工业、城市、交通、压力。伴随这不平静的平静,还有孤独:这里一个灵魂都没有,潜行者说。那我们呢?作家问,很合乎逻辑。*

*我想起了在大瑟尔(66),那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在悬崖边休憩,俯瞰被雾气笼罩的太平洋。也许浓雾封住了下面海洋中的声音。没有风。绝对的安静。天地间只有我们,直到另一家人出现,那个父亲急切地想要描述这里的美景,他大声说:“这才是真正的平静!”

潜行者因为重返“区”而激动不已,他努力讲解着这里与他记忆中早先来时有什么不同。追随者们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也许是因为——又是作家——这里到处都是沼泽的气味。不,那是河,潜行者迅速回应,就像是一个地产经纪人回复潜在买家的疑问。但作家坚持他的观点:对于他而言,“区”就像是一个垃圾场。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到家了。相反,在这一点上,当他说“不在家并不能让我们感觉到家了”时,他完全理解了海德格尔。显然,作家的状态不太好。他是这样一种人:一觉醒来身处天堂但却不自知,除非能让他找到什么可以抱怨发牢骚的事。这里本来有花田,潜行者说,但是被豪猪毁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豪猪,一个与《最后的莫西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或者其他类似的事物有着模糊联系的一个名字。]花朵已凋谢,但气味徘徊数年。*

*这是我们在电影中所听所看反映了电影拍摄过程的场景之一。后面的镜头里,作家不顾潜行者的警告,径直走进“房间”,塔可夫斯基注意到,那里开了一丛蒲公英,破坏了整个画面。总美工设计师拉施特·撒福林(Rashit Safiullin)和他的团队被要求拔掉那些花。这本是一件很简单的工作,只是要让“区”看起来好像从未有人踏足过,所以他们得保证,在除掉蒲公英的过程中不会留下任何人工的痕迹,没有压平的草甸或者足印。那些蒲公英并不算显眼,但即便它们已经被清除,可以开机了,塔可夫斯基还是不高兴:“拉施特,那些花是不在了,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