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6/19页)
每次在电影里看到有人喝酒,我立刻会产生自己也来一杯的欲望。某些国家——某些国家的电影——令某种酒看起来格外诱人。可以想见,法国电影造就了对红酒的渴望,但是带城堡酒标的白葡萄酒看起来也不错。威士忌在西部片里恰到好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酒吧,赶牲口让他口干舌燥。”)啤酒在哪里都适用,而且不仅仅在电影中。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即使是最糟糕的国家,你也能搞到一杯所谓还能入口的啤酒。说到啤酒,我们当然好奇,潜行者会不会也来一杯。也许他能说服自己?事实证明,只有作家什么都喝。教授坐对一杯咖啡,而潜行者只是满脸焦虑。作家是负责喝酒——也许他应该叫酒鬼——以及大多数台词的那个。当教授问他都写些什么时,他说人应该写作“绝对的虚无”。一位特别的福楼拜。1852年,福楼拜在信中表达了自己想要写“一本关于虚无的书,一本完全不依赖外部事物的书,仅仅依靠内部力量的支持;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如果可以的话,至少主题几乎是隐形的”。依据这个方向,福楼拜相信“艺术的未来”:“再没有任何正统,形式与它的创造者的意愿一样自由。”对比以内容为导向的好莱坞电影,这番话好像是对塔可夫斯基在《镜子》中所作所为的预言(他在拍《潜行者》之前拍了那部片子):不是关于虚无的电影(甚至可以称作是一部关于一切的电影),但独特地符合导演的风格——“创造者的意愿”——而非故事叙述的机械需求或者“传统的负担”。福楼拜对此的总结与塔可夫斯基日记中的话一致:“从纯艺术的立场,你可以建立一条公理:没有主题这种东西——风格是看待事物的绝对方式。”
总之,他们正站在酒吧的桌旁,聊着天,喝着酒,尽管实际上只有作家负责大部分的聊天和喝酒——而且是以酒鬼的古老方式,不断重复絮叨。他又提到了百慕大三角,就像刚才在外面跟女人说起的一样。这个什么三角,那个什么三角。他问教授为什么要去“区”,但接着开始喋喋不休他要去那儿的原因,还有他想找什么。灵感,他现在江郎才尽。也许到了“区”,他能重获新生。伙计,我理解他的心情。我也会那么做的。我是说,如果我能写点别的东西,你以为我会花时间总结一部几乎没有情节的电影的情节——不是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但肯定是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我是以自己的方式走进“房间”——跟随着三个人来到“房间”——拯救我自己。*
*我曾经打算把这本小书分成142章——前后章节之间用双倍的段落间隔——对应电影的142组镜头。对于一部长电影而言,这个镜头数是很少的,一开始还不错,但我很快就找不到镜头之间衔接的地方。这种遗漏或者说是疏忽是看任何电影都可能遇到的——而这本书是关于观影、记忆、错漏以及遗忘的记录,而不是一份分析报告。
就在对话继续的时候,摄影机推移了,越来越近,但动作如此细微以至你根本来不及察觉,直到我们终于与三人一起来到桌旁。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里,当我们以为什么东西是静止的时候,往往并非如此;至少,场景的收缩或扩展都非常细微,简直像是电影自己在呼吸。
我们听到火车的声音,能听到那孤寂的汽笛鸣声。所以,这间凄凉的酒吧还是有几个邻居的——“几个”的意思是“一个”,显然附近有个火车站。汽笛声越来越响。你听到了吗?我们的火车?潜行者说着,看了看他的——他妻子的——手表。*他们打算离开酒吧了。没有人说“干杯!”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摄影机继续跟着潜行者移动,他对鲁格尔,那个阴郁的酒保,说——他体形魁梧,外表平静,是那种能在20世纪20年代的默片中谋得一份演员工作的类型——如果他回不来了,就“拜访”他妻子。这是什么意思?传达慰问的信息?默默地坐在那儿抽烟?看看她能不能洗他的脏外套?说完,潜行者盯着摄影机。作家正要离开酒吧,我们看到他的后脑勺,然后他转过头,也直勾勾盯着摄影机,这暂时符合了反切镜头的惯例,潜行者和作家都盯着对方。但是看起来好像他们正盯着我们看。这直接违背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37)在“直视双眼”一文中提出的原则,但直视镜头——观众——在静态的照片中也是允许的,在电影里“演员直视摄影机是严格禁止的”。巴特自己的原则就是“将这个禁忌作为电影的特殊性……如果银幕上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那么整部影片都将失败”。在这个例子里,此举的作用是暗示我们也在他们相互的注视中。我们也要踏上这条旅途。我们是他们之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