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8/19页)
摩托车手是一名守卫,可能是在巡逻。他穿着皮衣,戴着白色头盔,看起来像是《大都会》(Metropolis)或者《1984》里的守卫。既然科幻小说中预测的那个特殊的日子——1984,2001——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并逝去,褪色成了历史,这一类型电影也多数拥有了古董旧物的品质,成为古装剧中以未来为方向的分支。关于这一段,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潜行者和他的伙伴们正试图逃脱历史本身的束缚,从马克斯所预言的大毁灭的未来图景中逃脱——这预言在电影拍完以后十几年就最终宣告破产。
接下来是一场猫捉老鼠式的追车,看起来像我第一次看到《潜行者》时的那段岁月里的一场废弃仓库里的不完整的艺术天使秀,那时候全伦敦到处都是废弃的仓库。说是追车,其实只有一辆车——实际上是一辆吉普——而且潜行者计划要去哪里或者试图去哪里都令人迷惑。换句话说,这场追逐不是为了实现什么特定的目的,而是作为名曰“汽车追逐”的特定汽车礼仪的一部分而存在。当吉普在后工业化的忧郁中穿梭时,大门为那列寂寞鸣笛的货运火车打开了。像酒保鲁格尔一样,开门的那人也抽着烟。他也许是潜行者的内线,一个“区”的信仰者——这段也许因为某种意愿被剪掉了——同意帮助他们进入那里。一旦大门打开,吉普就驶了进去,那人慌忙跑开,也许是去汇报,所以,连同上述的一切,潜行者可能已经犯了双重欺诈的罪行。我们可能真的是在看一部强盗片——一部科幻强盗片。
一列货运火车进入视野,拉载着发电机或者其他类似的、国家投资的,也许对环境有害的大件货物。沉重的机车隆隆驶过层层把守的路口。银幕似乎也因为画面上的负重而吱嘎作响,就像那关于早期电影的遥远记忆,1895年卢米埃尔兄弟和他们到站的火车。灯光明亮。守卫——穿着跟我们之前见到的摩托车手一样——检查是否有偷渡者藏在车顶或车底。由于某种程度上带有寓言的性质,《潜行者》总能引起关于暗喻的解读,而且这一类解读并不局限在电影拍摄的时代所发生的事件。当守卫检查火车时,带有某种政治倾向的观众也许会把这列火车视作“欧洲之星”的前身,进入英法海底隧道,经过桑加特难民营(43),而“区”就是英国和它那庞大的福利体系的完美写照:一块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对那些愿意住在彼得伯勒(44),以挖菜为生每小时赚一英镑的人来说充满机遇的地方。根据这种解读,潜行者是个在寻找收容所的人——除了在这个世界上寻求庇护。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在他向塔可夫斯基致敬的《告别塔可夫斯基》(One Day in the Life of Andrei Arsenevich)中指出:其中的讽刺之处在于,庇护所与自由都存在于“区”的铁丝网之后。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塔可夫斯基的真实感受,他常常为政府管控他和其他艺术家的自由表达而头痛,而在西方,更加微妙的审查与专政——市场的力量——让他完全不可能拿到许可(筹措资金)拍摄《镜子》或《潜行者》。(20世纪80年代我们尤其喜欢发表这样的观点!)
在潜行者等待合适的时机闯入铁丝网之后的自由时,有一段短暂的停顿。作家利用这段宁静开始了多愁善感。他根本不关心什么灵感,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是否真的想要他要的,或者并不想要他真正想要的,他甚至不关心其他两个人是否在听——就算没听,谁又会指责他们呢?
火车驶离边界,吉普在铁马的掩护之下悄悄跟随。守卫们并不上心,但一旦警报响起,探照灯“啪”地打开,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开火。这就是此时所有的动作——也许塔可夫斯基关于慢节奏开场的说法是对的,如果有人走错了场,还来得及离开。有流弹和一切。什么东西爆炸了,吉普撞进一堆货箱里。他们停在一个看似巨大仓库的地方,此处与几分钟前他们待过的地方并无不同。空中是鸦鸣鸟叫。取代寂寞鸣笛的是雾角繁忙的低吟声。显然,这是一个大型的运输枢纽。潜行者让作家去看看有没有手推车。几分钟之后,我们就会明白,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他们正身处世界上最破旧的机场或早已衰败的塞恩斯伯里(45)的岗哨,而是指一种柴油动力的小型运输工具“查道车”,载着几人沿着狭窄的铁路线前行。作家顺从地,也许带一点不情愿地(后来就变成了完全的不情愿)出去找查道车,结果只引来一排扫射——守卫们又开火了。他手忙脚乱地爬进一丛植物掩护。这当口,他可能后悔出发前喝了那么多酒,看来这是一场冒险的旅途,而非他想象中的烂醉狂欢。没有醉酒的教授愿意代替作家去试试,他找到一个更潮湿也更破烂的地方。子弹也朝他扫射过来但并没有打中,落在水坑里,椭圆形的白光——那是窗户的倒影,是外面的世界——摇摇晃晃直至随着摄影机的移动平静下来。教授找到了查道车,朝其他人挥挥手,穿过刚才经过的水面,水越聚越多。现在你明白潜行者走出酒吧时为何毫不在意那水坑了,他们的脚现在都湿了!又是一阵扫射,但没什么效果,就像《血染雪山堡》(Where Eagles Dare)(46)里一样。他们爬上查道车,三个人缩成一团,吱吱嘎嘎地驶出了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