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7/19页)

*我们看不清确切的时间。如果能看到的话,这个场景就可以进入克里斯蒂安·马克雷(Christian Marclay)(38)的《钟》(The Clock)(2010年),这是一部以蒙太奇的方式截取了上千部电影中有关时间的瞬间制作而成的视觉艺术片。《钟》的长度为二十四小时,与银幕上时间的每一分钟——包括钟表、手表或对话中透露的时间——都严格同步,也与该片放映的当地时间——无论在哪儿——吻合。塔可夫斯基表达过对“蒙太奇电影”的厌恶,但马克雷的片段叙事就好像对他在《雕刻时光》的“时间、节奏与编辑”一章中所持观点的阐释。(实际上,也许潜行者看他妻子的手表的瞬间就出现在《钟》的某个部分中——我只看过全片的十小时——对某个时间作为一种示意动作的填充。作为记录,我确实认出了《乡愁》和《飞向太空》的某些片段。)

他们——我们——走到外面。潜行者手里拿着类似外卖的东西,踩过一个水坑。这不是偶然的。不管其他如何,潜行者对于弄湿双脚都带有麦克阿瑟式的冷漠。他们登上一辆等候的吉普车。空中传来遥远的寂寞的汽笛声。天下着雨,吉普的车头灯在一片阴郁与潮湿中映着惨白。潜行者开车。虽然我们看不到雨落在空中——是毛毛雨,而不是倾盆大雨——我们能看到水坑,雨滴落进水坑,车头灯映照出水坑,而吉普穿过车灯照出的水坑,穿过灌木,穿过泥泞阴郁、依然被薄雾笼罩的小路。吉普真是个完美的选择。其他车都无法像这样配合。Mini Cooper会让人联想到《偷天换日》(The Italian Job)(39)(《乡愁》也许应该叫这个名字),而我们一开始看到的油光水亮的宽篷车会带来阶级与魅惑的气息,而吉普,因为它的不舒适,让人回想起远程沙漠部队,还有所有关于二战的电影。它是最神气活现的车,为雄心满怀的将军(巴顿)和无畏战场的摄影师(卡帕(40))而设计,与交通规则或者拥塞无关。它是纯净、粗糙与男子汉气概的探险的同义词。这三个人(其中一人将最终证明,他是个探险专家),是穿着大衣的敢死队员,敌后突袭的志愿兵,比《最后的香醇》(Last of the Summer Wine)(41)还鼓舞人心。

就在吉普转弯时,他们听到摩托车加速的声音。在发行时,《潜行者》被当作某种科幻片的类型,而这是整部电影中最有科幻风格的片段的开始,尽管塔可夫斯基非常高兴能够摆脱让电影像科幻片的大部分元素,但在《飞向太空》中他没有做到这一点,这部电影仍然被归为类型片(一部设定在未来,发生在太空站里的电影,很难避免不被如此归类),也正因如此,这是塔可夫斯基在所有作品中最不喜欢的一部。*

*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 Soderbergh)(42)2002年的版本显然有意识地被设定为发生在未来的科幻电影。他声称他的电影并不是重拍塔可夫斯基的《飞向太空》,而是一部对塔可夫斯基电影所改编的史坦尼斯劳·莱姆(Stanislaw Lem)原著小说的重新电影化。这的确有很大的余地;在莱姆看来,塔可夫斯基“拍摄的不是《飞向太空》,而是《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不过,索德伯格版的第一个镜头(雨滴敲打在窗玻璃上,橄榄绿与米黄棕色),对塔可夫斯基版的回忆(尤其是快到尾声时,将我们从空间站带回到地球,克里斯那米棕色窗口的镜头)就开始侵扰思绪。这部电影比塔可夫斯基的死忠粉丝们肯承认的要好,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的表现也一如既往的稳定,虽然他看起来也像往常一样,好像在拍一部乔治·克鲁尼的宣传片。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最有趣的是从一开始娜塔莎·麦克艾霍恩(Natascha McElhone)就很像我妻子。这种印象越来越强,我忍不住轻声对太太说:“她看起来跟你很像。”“我知道。”妻子轻声回应。随着影片的展开,这种相似在不断加深。随着角色的每一次死亡与再生,娜塔莎·麦克艾霍恩越来越像我妻子,简直就像看着妻子在银幕上,不断被杀,又不断带着更多的爱与信仰复活。尽管我不愿去想那是我妻子在银幕上,但这种幻觉不断加强,以至我从未对一部电影如此投入过。就像作家有时候谈起的完美读者一样,某种程度上,我就是索德伯格的完美观众。我坐在那儿,想着,“老天啊,那是我太太”,而克鲁尼不断被告知,“那不是你太太”。当他想念她时,当他错误地想念她时,她都不断出现。明星和看客——克鲁尼和我!——都深受其扰。这里并不存在什么虚荣心,我没有在想,我娶了娜塔莎·麦克艾霍恩,所以我就是该死的乔治·克鲁尼。但我不是唯一一个认为我妻子像娜塔莎·麦克艾霍恩的。有一次,我们去阿地朗达克参加婚礼,有位宾客悄悄走到我妻子身边说:“整个周末我都在猜想,您是不是真的娜塔莎·麦克艾霍恩。”在电影上映后那几年,至少还有两个人这么说过。几天前,我们又看了一遍《飞向太空》,结果发现我妻子已经不再像电影中的娜塔莎·麦克艾霍恩了。2010年在伦敦时,我和妻子在当代艺术中心一次豪华的筹款会上曾经坐在她旁边,但并没有跟她说话。娜塔莎·麦克艾霍恩和我的妻子都变了,不过是不同的改变——她们变化的方向是一致的(都变老了),但方式却有微妙的区别。没关系。在电影里,娜塔莎·麦克艾霍恩还是那样,因为那是乔治·克鲁尼记忆中她的样子,而她像我的妻子,因为那是我记忆中妻子的样子。只有这部电影保留了两人相似的回忆,比改编自同一本书的两部电影还要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