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5/22页)

无论如何,这段厌倦的小插曲被接下来的事打断了:“区”像泥浆一般扩张,干燥但涟漪痕痕——也许是流沙。*不管那是什么,这种流沙式的干泥或者泥浆式的涟漪都像使用LSD(18)的早期阶段,外面的世界好像具有了身体内在的节奏,呼吸、脉搏。(这个片段显然来自由雷贝格拍摄的被废弃的那一版,保留在公映版本中。)我最初几次看《潜行者》的时候,正好处在常常使用LSD和迷幻蘑菇(19)的人生阶段。**

*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喜欢流沙。有关沙漠,尤其是二战时北非沙漠的电影里,我就想看流沙吞噬吉普车和人。这倒不是因为我乐于见到死亡,而是我实在难以想象有这样的事物真实存在(我生长的格拉斯特当然没有流沙,据我所知,整个英格兰都没有),太难以置信。我爱它,换句话说,因为它是电影或电视里才有的现象。流沙就是电影。

**那时不只是LSD;我还深深地沉迷于电影,毫无疑问,关于《潜行者》的观点……不,让我再解释一下。《潜行者》之所以能在我心目中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与我观看它的那个特别的时期有密切关系。我猜很少有人能在三十岁之后看到他们一生中最伟大的——他们认为最伟大的——电影。四十岁以后就更不可能了。五十岁以后,想都别想。在你孩童时或少年时看的电影——《血染雪山堡》《偷天换日》——在你的情感中占有特殊的地位,以致你无法客观地看待它们(你也不会打算这么做)。要评价它们的优缺点,像一个公正的成年人一样看待它们,就像是给自己的童年一个定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考量的恰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渐渐地,到了二十岁左右,你开始中立地看待一些作品。起初,对于那些所谓的大片,这样做很难:它们各有不同,又常常过于无聊。我大部分严肃电影都是在牛津读大学时在“倒数第二”电影院和凤凰电影院看的,那时每天都有晚场放映。看《潜行者》时,我已经打算好即便看不下去也要坚持看完。我对电影语言和历史的了解足够——勉强足够——我理解塔可夫斯基对电影语言的丰富和革新。这种经验并不局限于“电影”。我对奇迹的认知也微妙地被丰富和革新了。而同时,这种认知又被永久地局限住,就像阅读托尔斯泰丰富——最终也局限了一个人将来在小说领域扩展、获得启发、见识奇迹的认知。当然,在塔可夫斯基之后你仍可欣赏塔伦蒂诺,看看他有什么新意;你也能看哈莫尼·科林(Harmony Korine)(20)在《奇异小子》(Gummo)里,安德里亚·阿诺德(Andrea Arnold)(21)在《鱼缸》(Fish Tank)里有什么创新。当然,当然。但是到我三十岁的时候,距离第一次看《潜行者》已经过去了八年,电影丰富感性认识的潜力——或者至少是我察觉到这一种扩展的能力——已经大大降低,甚至不值一提。对于比我年纪大一点的人而言,这种扩展是戈达尔完成的;对戈达尔那一代人则是威尔斯(22)和(现在看来很难相信)塞缪尔·福勒(Samuel Fuller)(23)……而对于比我年轻的人,可能就是塔伦蒂诺或是愚蠢的科恩兄弟。对他们来说,塔可夫斯基可能有点过时了,就像戈达尔之于我一样。

关于这一观点还需要再解释一下。那是我开始接触严肃电影的时期——那是70年代中期,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恰逢所谓主流独立电影兴起,一些美国导演受到欧洲导演的影响,开始争取自由,实现其艺术野心。我看了刚刚公映的《出租汽车司机》(Taxi Driver),还有《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还有《大白鲨》(Jaws)和《星球大战》(Star wars),再加上《天堂之门》(Heaven's Gate)(24)这个财务上的噩梦,预示着这一时期的终结]。

看《潜行者》是以后的事,但它公映不到一个月我就看了。那时,塔可夫斯基正处在他的艺术巅峰。所以,我看的是“实况”。这也意味着,我与如今2012年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二十二岁青年的角度有所不同。我们眼中的《潜行者》也是不同的。当然,这种区别并不像二十年前走红的流行乐队与今时今日对比那么明显。艺术之作依旧,但年华渐逝——渐变。如今的它声望渐隆,不仅是本片的丰碑,还有荣誉如云而至。同时,伴随它的觉醒,一切都似醒来,这其中既有受其影响的电影[这就是为何《公民凯恩》(Citizen Kane)能兼具青春永恒与惊人旧貌;实际上,“一切”都是在它之后才出现的],也有默默对其蔑视的影片[沉闷的《两杆大烟枪》(Two Smoking Barrels)]。这个事实是不可改变的。当我第一次看《潜行者》的时候,它是刚上映的新片。我也看过《低俗小说》(Pulp)的“实况”,它一上映就看了,但是与看《潜行者》完全不同——那时是我活力充沛的顶点,还很容易受到电影的影响。某种意义上讲,即使你紧跟最新的出版物(新书、唱片、电影),即使你眼界不断拓展,即使你努力追上那些新玩意儿,那些新鲜东西也不过如此,它们几乎没有希望成为你的“终极一言”,因为你早就在若干年前就已经听过——或看过或读过——真正触动你的“终极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