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5/12页)

对于女性而言,她们习以为常的“畏惧”,带来了怎样的“报偿”?这对于今天的女权主义者而言仍然是一个关键性问题。如果女性的畏惧来自她们的生活本身,那也一定是一种“被强加”的体验。在2011年英国伯明翰开办的一期以女权主义为主题的夏季学校中,女权主义者艾米莉·伯肯肖表示自己并不喜欢“真相”,“那更会使我感到害怕”。畏惧并不只是一种信号,它甚至可以成为一种需求。女人们不得不感到害怕。伯肯肖谈论了女人们在街上可能遇到的危险——那些穿着过分性感的女孩被看成一种隐患,以至于她们甚至要为自己遭受侵害承担一部分责任。但她的演说也出色地捕捉到了这种畏惧的模糊性:女性对突如其来的暴力的“通常反应”,暗示了人们对女性的某种期待(懦弱、无力,伴随着一些有关“弱不禁风”的陈词滥调)。如果女性一旦表现出潜在的“攻击性”,她便会被视作异类,毕竟根据多数人的臆想,女性并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更无法进行“攻击”了。使女人常常处于恐惧之中,显然会增长男性的权威性与安全感。这似乎是一个关于世界的根本性问题:这世界本不像人们描述的那样危机四伏,而恐惧也不应当成为某类人的生存常态。而当我们将恐惧视作一种必要的本能时,它将会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上烙下印记,成为一种无法回避的集体认同。对于罗莎·卢森堡、夏洛特·萨洛蒙和玛丽莲·梦露来说,恐惧是她们的“亲密朋友”。由于时常与威胁相伴,她们有关恐惧的经验,更像是一种超自然的能力,或是一种特异的知识,使她们有足够的能力来忍耐可怕的黑暗。

可是我们为何一再地谈论战胜恐惧的经验,而不去追究制造恐惧者的罪责呢?我们或许可以举这样一个例子:“一战”后的德国人,并没有反省自己挑起战争的责任,反而继续酝酿了下一场战争。从恐惧的角度来看,德国人这样做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从自己的内心解决自己无法摆脱的恐惧,而是一味地希望可以将恐惧转嫁到别人身上。他们甚至不承认自己内心的恐惧——当一个人(经常地)或一个民族(反复地)否认现实,转嫁危机,显然是很可怕的事情。

当夏洛特抵达奥斯维辛时,她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她的传记作者玛丽·洛文塔尔·菲尔斯蒂娜指出,在奥斯维辛,女性往往会先被处决(在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中,仅有17%是女性,而通常来说女性忍耐极端条件的能力似乎更强),而孕妇的命运则要更加悲惨,根据目击者的报告,怀孕的女人们往往会被以“提高待遇”的名义从队伍中率先被挑出来,随后就会被处决。“种族灭绝,”菲尔斯蒂娜这样写道,“总会将妇女和孩子放在‘优先’的位置。”这看似有些令人震惊,却道出了这样的事实:对于敌人来说,女人可以孕育生命的能力是他们最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来自怀孕与出生的动作本身,不同于女性主义者用来反驳弗洛伊德那声名狼藉、被看作对女性最严重的诽谤的“阳物崇拜”理论(没有比站在男性视角对女性进行“精神分析”更可耻的欺诈了)的“生殖嫉妒”;并非由于男性对自己那孕育他们生命的身体因亏欠而产生的憎恨;也并非由于受孕意味着所有女人只能,或必须成为母亲,或者是更有争议的观点:这违背了女性原始的自我认定。问题的关键在于新生命究竟可能意味着什么,在汉娜·阿伦特看来,那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开端。他的诞生将否定某些人自以为的“全知全能”,因为新生儿的未来不可被预知。极权恐怖的制造者——请允许我再次引用阿伦特的结论:“唯恐人们在世界上建立起超出他们控制的联系,从而提高他们自己在世界上的声音。”——不可预知的背后,很可能就是不可掌控的新联系。这一观点在当代也继续得到了支持,在关于奥巴马2012年总统选举的评论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道:“以多种方式来控制女性,是极权主义者的一大特征。”(她指的是在选举期间被提及的一项正在个别州酝酿施行的法案,该法案涉及违反有关生育权的相关内容。)

由此而言,新生命的意义在于给极权者的幻梦提供长期而有效的警告——并没有什么卑鄙的力量可以掌控一切。1936年,十九岁的夏洛特被录取,成为柏林艺术学院唯一的一名犹太裔学生。对于招生委员会而言,将她招入学校,似乎意味着某种信任——认为她不会对纯正的雅利安血统造成威胁。这是由于他们认为,如果给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孩艺术上的许诺,她便会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私生活”。纳粹十分担心杂婚的后果,但他们对夏洛特却是放心的。这显然是可笑的——似乎极权者有办法对女性的性欲进行控制(它的基础来源于一种错误的性学观点)。但在这荒唐观点的背后,隐藏的是对女性身体——那不可控制之物——加以控制的企图,这种企图深植于极权者的逻辑之中。简言之,女性的威胁性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可能会带来什么,这显然是莫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