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7/12页)

梦露是一位杰出的反抗者。她的密友诺曼·罗斯滕(Norman Ro-sten)讲过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故事:梦露曾请求自己的丈夫阿瑟·米勒将他的家作为避难所,提供给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后者曾领导自己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但在此时却面临一场即将爆发的政变,生命受到威胁。但苏加诺最终被叛乱者苏哈托推翻了,其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叛乱者受到了美国中情局的支持。“氢弹是我的噩梦,你的噩梦是什么呢?”在1962年的一次采访中,梦露曾这样反问道。这些言论和故事都理所当然地被隐瞒起来,使得梦露的政治活动更像是一段隐藏起来的影像,被尘封在银幕背后,被她自己演绎的、为人们所期待的光鲜亮丽掩盖。这对于女权运动或许同样也是一条可借鉴的经验:女人的名誉,往往是由于反复的陈词滥调、“刻板印象”才被塑造成她们被期望的样子。

据我推测,梦露的政治活动经历之所以会被隐藏,是由于她对所谓“美国梦”的态度并不坚定。而她所坚持的“人道主义”却又是那样易碎和危险,这最终使她只能被一些狂热者“热情相待”。即便是作为一位明星,梦露的经历也太过近似于她所演绎的故事的反面。那些对她的执着有所了解的人们显然知道,她最关注的观众,是那些工人、穷困潦倒者,以及那些将银幕上的她视作全部生活意义而借以逃避现实的自闭者。她的母亲曾经是位电影剪辑师,而梦露自己在孩童时代便已经被雷电华电影公司(RKO)看中。她是底层中的幸运儿,却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幸运。用亚伯拉罕·林肯的传记作者、诗人,同时也是梦露生命晚期的挚友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的说法,“关于她的一些民主的东西”,始终充满她的生活。在1960年,梦露曾给自己的朋友、《纽约时报》的高级编辑莱斯特·马克尔(Lester Markel)写信,对美国政府关于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政治态度提出了抗议:“莱斯特,我从小便被告知民主的意义,可当古巴人民为了实现民主,在驱逐独裁者巴蒂斯塔的斗争中付出了如此多的鲜血时,我那宣称热爱民主的祖国却对此漠不关心。”

民主是一种彻底的变革,它意味着对既得利益者颇具威胁的全部清算。在罗莎·卢森堡看来,对待民主的态度是判断一个政权的存在是否合理的试金石。当列宁和托洛茨基决定放弃民主道路的时候,她写道:“剔除民主要比假装社会中仍存在的顽疾已被治愈更加糟糕,因为它从根本上使得社会的‘自愈能力’失去了空间——因为这一能力要依赖人们自由发挥自己的价值。”梦露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战后,她用尽全力为民主奔走呼告。她早已看清,美国根本不像它自己宣称的那样,是民主自由最坚定的拥护者(美国人的对外政策至今仍在试图证明这一点)。中情局的第一项海外任务,就是在1953年推翻了伊朗的民选总统穆罕穆德·摩萨台(Mossadegh)(这刚好是梦露的第一部电影《绅士爱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上映的年份),扶植之前独裁的伊朗国王继续执政,从而使伊朗成为依附于美国的傀儡国家。事实上,当有关社会主义的事件发生时,美国也往往会摒弃所谓的“普世价值”,站到民主的对立面。

越是在这样的时刻,梦露越会表现出自己不同于往常的一面,那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而这真实,又往往会在虚构故事之外的镜头前被捕捉。曾为梦露未竟的影片《濒于崩溃》(Something‘s Gotto Give)拍摄照片的摄影师劳伦斯·席勒(Lawrence Schiller)曾写道:“她既是一位可以完成既定动作的杰出演员,同时又好像完全可以主宰这一切。”梦露向他展示了“其他摄影者都知道的事实:当梦露进入‘拍摄模式’,她会让所有摄影师沦为‘按快门的人’”。而对于另一位摄影师艾娃·阿诺德(Eve Arnold)来说,这种力量延续到了暗房之中。当她为梦露拍摄过一组照片之后,这些照片看起来似乎是有生命的:它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束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为梦露拍摄照片是怎样的体验呢?”我试图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从而可以继续在工作上保持专注。可这个问题是挥之不去的,“为梦露拍摄照片是怎样的体验呢?”那就好像是在用显影剂令影像逐渐清晰。当她站在镜头前,影像就已经呈现出来了,我需要的只是占用她的时间,把这一切记录下来。我好像是在对着一台频闪观测仪进行操作——只需要把握好间隔,梦露的新照片就由她自己完成了。

作为一位偶像,梦露的形象不只是来自她自己,更多是来自公众在放大镜下观察的结果。于是作为世界上留下影像最多的女人,过度的曝光显然也是她生命艺术的一部分。而在这个程度上说,那些认为她是这些照片的主角,并被这些照片感染的人,他们的认知大概不会离梦露的真实形象太远。“是她自己在操纵这些,”艾娃·阿诺德写道,“完全地控制。”这里的“控制”显然具有多重含义。艾娃认为与梦露的合作是不同寻常的,“在告诉她我想要什么之后,拍摄很容易进入一种特定的情境,我只需要快速地按动快门,一切就可以完成了。这看起来是某种颇有效率的努力,但一切似乎都像是预先设定的结果。”“那好像是,”阿诺德补充道,“她在利用自己生命中未经历过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