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0/42页)

第 三

他从公园里的长椅上站起来。随着天色愈来愈亮,车声也愈来愈吵,大城正冲击着这片早晨的世外桃源。他不再犹豫,内心倒是升起一股奇怪的希望,顺着太阳的移动方向绕到小凉亭的另一侧,在“夏季”前坐下来。

酒神和他的伙伴们,拿着装葡萄酒的软皮袋,置身斑驳的树荫中。有追赶的羊人、有逃逸的女神。是的。就是这样,从前一直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而这幅慵懒的画面下方有一座喷泉,是那种狮子或海豚从嘴里吐出水的喷泉,只是这座喷泉不是狮子或海豚,而是一个男人的脸,神情忧伤,一个顶着蛇发的悲剧面孔。水不是从他小丑般悲伤的嘴里流出来,而是从他的眼睛汩汩淌下,两道缓慢而持续的细流沿着脸颊和下巴滑落,注入下方一座满是浮渣的水池里,发出悦耳的声音。

与此同时,霍克斯奎尔跳上了她停在地下室的汽车,车上的皮椅和她手上的皮手套一样光滑。木制方向盘早已被她的双手磨得光亮,她利落地把长长的车子掉头、使它面朝外。车库门哐当作响地打开,汽车引擎声逸入了五月的空气里。

瓦奥莱特·布兰波。约翰·德林克沃特。这些名字构成了一个房间:房里有紫色和咖啡色的沉重大花瓶,里头插着蒲苇,墙上贴着百合花图案的壁纸、挂有里基茨[5]的图画,窗帘全部拉上,准备举行一场降神会。果树材的书架上陈列葛吉夫[6]的作品等等骗人的书。怎么可能有什么纪元在那里诞生或结束呢?由于交通壅塞,她只能像骑士棋一样呈L形朝郊区前进,轮胎不耐烦地掀起尘土。她心想:但也有可能,也许他们这些年来都守护着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她霍克斯奎尔差点就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开上宽阔的北向道路,周围的交通变得较为顺畅。她的车开始加速,穿梭在车流间。那男孩的指示古怪又曲折,但她不会忘记,因为她已经把每一道指示牢牢印在她记忆里一个古老的折叠式“大富翁”棋盘上了。

干渴的灵魂势必索求神仙之水,

但即便是宙斯的琼浆,

也不足以换取你杯中那一饮。

——本·琼生

地球继续绕圈子,将奥伯龙所在的那座小公园又朝夏季推进了三天。温暖的日子愈来愈常出现,虽然无法跟地球规律的进度相提并论,但气温已渐趋稳定、相对不会变化无常,不久就会进入炎夏。但在公园里聚精会神的奥伯龙几乎没注意到这件事。他还穿着外套。他早已不再相信春天了,因此一点点暖意并无法说服他春天已经到来。

继续吧,继续吧。

不是她,是这座公园

困难之处向来都是:必须用正确的方法思考这件事、得出面面俱到的成熟结论,也就是“客观”。他很清楚她离开他的理由可能有千百种,因为他的缺点就跟铺在这些小径上的石头一样多、跟那株正在开花的山楂树一样冥顽棘手。毕竟爱情的结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神秘的只有爱情本身。它确实很伟大,但也跟青草一样真实,跟花朵、枝叶以及它们的生长一样自然而无法解释。

不,她离开他这件事只是悲伤的谜,疯狂而恼人的是她还闹失踪。她怎能什么也不留下?他想过她会不会是被绑架、被谋杀;也想过她是不是故意策划自己的失踪,只为让他困惑到发疯,但她干吗把他逼疯?由于无法承受,他确实曾经狂乱地对着乔治·毛斯大发雷霆:说啊,你这狗娘养的!她到底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结果透过乔治·毛斯脸上真诚的恐惧看出自己的疯狂。乔治说:“好了、好了,你冷静下来。”一边伸手在自己的杂物间摸索棒球棍。不,奥伯龙寻找西尔维时神智确实不怎么清醒,但这也不令人意外吧?

在第七圣酒吧喝了四杯杜松子酒后,他就一直觉得外头来来去去的人群里有她的身影。而喝了第五杯后,他甚至觉得她就坐在身旁的高脚椅上。除了抓狂他还能怎样?

他去过一趟西班牙哈勒姆区,结果在每个街角都好像看见了她,穿着三角背心、推着娃娃车、在拥挤的门廊上嚼着口香糖,个个都是皮肤黝黑的美人,但却没有一个是她。最后他宣告放弃。在那些充满特色但又一模一样的街道上,他已完全记不得她究竟带他去过哪些房子。此时她有可能在任何一间漆成水绿色的客厅里,透过窗帘的塑料花边看着他从外面走过,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亮着电视机蓝光与点点橘红色烛光的房间。更糟的经验是查询监狱、医院和疯人院:每个地方显然都被里面的住客给同化了,大家拼命踢皮球,把他从恶棍踢到疯子那儿再踢到中风患者那边,最后甚至完全不理他,他始终不晓得这是故意的还是纯属意外。倘若她被关进了其中一间公共牢房……不。倘若只有疯子才会选择相信她没在那里,那么他宁愿当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