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9/42页)

第 二

虽然奥伯龙每天晚上都跑去询问,但第七圣酒吧的酒保(那个“他们专属”的酒保)当天晚上没去上班,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新来的人也不确定他到底怎么了。也许到海岸去了。总之就是走了。奥伯龙后来就无法继续待在折叠式卧房或老秩序农场,但他也没有别的据点可以守候,因此他又点了一杯酒。最近酒吧的客户群又出现了周期性的大变动。随着夜晚过去,他没看见几个常客,他们似乎被一群新客人取代了。表面上看来,这群新客确实跟他和西尔维熟知的那群人很像,事实上就每一方面来看都像是同一群人,偏偏他们不是。唯一一张熟面孔就是利昂。暗自挣扎了一会儿、喝了几杯杜松子酒之后,他终于挤出一个轻松的问题。

“你看到西尔维了吗?”

“西尔维?”

当然了,她也可能被利昂窝藏在城郊的某间公寓。也可能跟酒保维克托一起跑到海岸去了。他夜夜坐在嵌着咖啡色玻璃的那扇大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人群来来去去,编出各种故事来解释西尔维为何失踪,其中有些令他宽慰,有些则令人痛苦。他给每一种假设都安排了一项深植于过去的动机,再搭配一个解决方案:她会怎么说、怎么做,而他又要如何回应。这些故事会变得不再新鲜,这时他就会像失败的面包师傅一样,将这些还很好看但终究没卖出去的产品下架,再换上新的。她失踪后的那个周五,他就泡在酒吧里做这样的事。现场挤满了亟欲作乐的人群,比白天那群人更加讲究(但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同一群人)。他坐在高脚椅上,就像一块孤单的岩石,躺在来来回回的浪花间。烈酒的甜味跟他们的各种香水味混在一块儿,众人发出如海洋般的飒飒声。成为电视剧作家后,他将学会把这种声音称作“哇啦”。哇啦、哇啦、哇啦。侍者在远处服务座位上的人,一会儿开瓶、一会儿排放餐具。客人当中有个年纪较大的男子,鬓角已经斑白,但似乎是故意染的而不是老了,潇洒的举止中带有一丝隐约的堕落气息。他正在帮一个头戴宽边帽、口中发出笑声的黝黑女子倒酒。

那女子是西尔维。

他曾想过她失踪的理由之一就是厌恶自己的贫穷。她从前愤怒地试着用自己的二手衣物和廉价首饰凑出一套服装时,就常嚷嚷自己需要的是有钱老男人,说倘若她够无耻的话就去卖淫。“我说,你瞧这什么衣服啊,老天爷!”于是他看着她现在的穿着,那是他前所未见的:遮住她半边脸的帽子是丝绒料子,衣服剪裁得宜,灯光仿佛刻意强调似的落在她的低胸领口,照亮了她琥珀色的浑圆乳房,他从自己的位子上就看得到。小巧圆润。

他该离开吗?他能怎么脱身?他差点被内心的混乱所蒙蔽。他俩已经止住笑声,此时正举起装满火红色醇酒的酒杯,眼神交会,像两个沉迷酒色的人互相致意。老天爷,他怎有脸来这里。男人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长形盒子,在她面前打开。里面一定装了蓝白相间的珠宝,闪烁着冷冷的光芒。不,只是个烟盒而已。她取了一根,他替她点燃。她抽烟的方式跟她的笑声和脚步声一样充满个人色彩,但还没能因看到那熟悉的模样而感觉痛苦,他的视线就被一大群人挡住。那群人走开时,他看见她拿着皮包(也是新的)站起身来。去厕所。他连忙遮住自己的头。她势必会经过他。要逃走吗?不:一定有方法可以跟她打招呼,一定有的,但他只有几秒时间可以思考。嗨。你好。你好?嘿,竟然会遇到……他心乱如麻。他算准时间,在她经过的时候转过头来,认为自己的表情应该已经恢复平静,怦怦的心跳也隐藏得很好了。

但她在哪里?他原本以为那个戴着黑帽从他身旁走过的女子是她,结果却不是。她不见了。是她走太快了吗?被人挡住了吗?她回来时势必要再经过一次。这回他一定要仔细看。说不定她因为羞愧而逃跑了,就这样偷偷溜走,把账单留给那位钱先生却不跟他上床。那个原本被他误认为西尔维的女子再次从他身旁挤过,穿过衣着讲究的人群回到钱先生身旁坐下。其实她跟西尔维差了好几岁,身高也差了好几英寸,走路时会熟练地摇摆身子,还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怎么可能误以为……他突然一阵胆寒,心如死灰。酒吧里愉快的哇啦声渐渐转为一片寂静,因为奥伯龙突然察觉一件可怕的事,心思仿佛一颗坠落地面的线球般急速松脱,因为他领悟了这份幻觉所代表的意义,明白自己即将陷入什么样的状态。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招来酒保,急迫地用另一只手把钱从吧台上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