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1/42页)

他也会在街上听见有人唤他。轻柔而羞愧,或快乐而如释重负,再不然就是口气蛮横。此时他就会戛然止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对着大道左顾右盼、四下张望,纵使看不到她也不愿移动,就怕她跟丢了自己。有时他会再次听见呼唤声,口气变得更加急迫,但他还是一个影子也看不到,因此等了很久他只好继续前进,走走停停、不断回头张望,而且必须大声对自己说那不是她,那声音喊的甚至不是他的名字,算了吧。此时好奇的路人就会偷偷看着他自言自语。

他看起来一定像神经病,但那天杀的是谁的错?他只是试图保持“理性”而已,不想执迷于幻象。他也努力抵抗过,他确实试过,但最后还是投降了。老天这一定是遗传,跟色盲一样是不良基因,就这样传到了他身上……

好吧,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这座公园和记忆术究竟有没有可能揭露她的行踪,他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待在公园里不是为了那件事。由于那些雕像、绿荫和步道似乎坦然接受了他的故事,因此他期待并相信只要把过去一年来的痛苦交付给它们(没有希望或沉沦、没有失落、没有莫名其妙的幻觉),那么有朝一日他回忆起的将不会是那场漫长的搜寻,而是这些纵横交错、看似往里面去,但总是通往外头的小径。

不是西班牙哈勒姆区,而是围墙外那个铁丝篮子,里面塞了一个雪佛啤酒瓶、一个芒果核和一份西班牙文日报,“ 杀”这个字照常出现在头条。

不是老秩序农场,而是那个立在竿子上的老旧鸟屋,吵吵闹闹的住客在里头进进出出、争相筑巢。

不是第七圣烧烤酒吧,而是酒神的浅浮雕,再不然就是森林之神或那些下半身是山羊、几乎跟他们的主神一样酣醉的萨梯。

不是他这份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疯狂所带来的古怪压力,而是那块镶在大门上的牌子:毛斯、德林克沃特、石东。

不是那些在他醉醺醺、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侵扰他的假西尔维,而是那些正在跳绳或玩游戏的小女孩。她们总是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怀疑地偷瞄他,每次都是同一群,但每次都不一样,也许只是因为穿了不同的衣服。

不是街道上的季节,而是这座凉亭的季节。

不是她,而是这座公园。

继续吧,继续吧。

从未、从未、从未

他后来领悟到酒保那种冷冷的怜悯跟神父很像:是人人通用的,不是个人的;对大家都满怀慈悲,几乎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他们稳稳坐在圣餐和领圣餐者中间(一边微笑一边用玻璃杯和抹布做出仪式性与安慰性的动作),与其说他们赢得了爱、信任和依赖,倒不如说他们控制了这些东西。最好是讨他们欢喜。先大声说你好,然后巧妙奉上足够的小费。

“请给我一杯杜松子酒,维克托,我是说西格弗里德。”

老天爷,那种溶剂!一整个夏天的午后都溶解在里面了。他父亲曾经突然对科学展现罕见的热忱,于是在学校里做了示范实验,把一种蓝绿色的东西(是铜吗?)放进一杯清澈的酸性溶液里,直到那东西完全消失,连一丁点残留物都看不到。那东西跑哪儿去了?那个七月到哪儿去了?

第七圣酒吧是个凉爽的洞窟,跟任何地洞一样阴冷。由于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窗外白亮的热气显得更加空白刺眼。他看见一群人从窗外走过,在烈日下眨着眼睛、满脸愁容,身上的衣服已经少得不能再少。黑人变得灰暗油亮,白人则晒得通红,只有西班牙人容光焕发,但就连他们也时而流露疲惫枯槁的神态。这热气根本是凌迟,跟冬天的寒意一样。这里的每一个季节都不对劲,那种无限可能、充满魔力、甜美无比的日子在春季只有两天,在秋季大概只有一星期而已。

“对你来说够热吧?”西格弗里德说。他接替了奥伯龙在第七圣酒吧的第一个朋友维克托的位置。奥伯龙从来不喜欢跟这个名叫西格弗里德的壮硕蠢蛋交朋友。他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不似牧师的残酷,甚至好像有点高兴见到别人的弱点,让他的服务蒙上一层幸灾乐祸的阴影。

“是的,”奥伯龙说,“是的,够热。”遥远的某处传来几声枪响。奥伯龙认为避免自己受到困扰的方法就是把它们当作烟火。反正你绝不会在街上看到死人,或者你在街上看到死人的几率就跟在树林里看到死兔子或死鸟的几率一样小。他们一定会被处理掉。“这里面倒是很凉快。”他微笑着说。

警笛大作,朝某个地方驶去。“闹出问题来了,”西格弗里德说,“这场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