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属于哪一边?(第5/5页)

他们的世界观中的因果关系不同于我们。就在我们到访前不久,一组美国专家花了几周时间,在石缸平原附近寻找战争中的失踪人口——被射中坠落的飞行员。他们在森林中开挖土地、收集碎骨,晚上回风索湾休息。老挝人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丝毫敌意,甚至没有人试着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孩子,至今,许多刚出生的孩子都因为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美军散播的化学物质而先天畸形。

来自风索湾的摄影师的妻子怀里就抱着这样一个孩子——三岁的小孩头颅巨大,小手粗短,五个手指都连在一起。“报应。”她将孩子的不幸归因为佛教中的因果轮回,认为这个孩子前世有罪。

从川圹去老挝南部的巴色还要搭乘飞机:常见的机型,配有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各一名,共十七座,有一个行李隔间,包含机上唯一的洗手间。登上飞机,我发现机舱里堆着许多松松垮垮的蓝色塑料袋:过道上、座位上,甚至堆到行李隔间的天花板,堵住了紧急出口。我试着提起一个袋子:很重。袋子里塞满了肉类——猪肉和牛肉。万象的肉价是石缸平原的两倍,因此飞行员通过倒卖肉类来弥补微薄的工资。我记得,几周前,在一个北方的飞机场,俄罗斯人安东诺夫就经历了一场发动机故障。飞机无法起飞并燃起熊熊大火。所幸所有乘客都及时爬了出来,保住了性命。

松垮的货物堆堵住了每个救生通道,我不禁怀疑:谁能从这架飞机里走出去?我可不希望灾难来临的时候,我的肉体与这堆猪肉混在一起,再也没人分得清谁是谁。但是一想到美国人,我的担忧就消散了。我听说他们会把搜索到的疑似战斗失踪人员的残骸送往夏威夷的实验室,通过分析骨碎片来确认那是不是他们的战士。

天色渐黑,我们的飞机穿过厚重的云层和闪电,在陡峭的深绿色山峰间飞行。窗外的景致充满了原始的美感,但我无心欣赏。在一次次颠簸中,我对自己发誓,要是飞机在中转站沙湾拿吉成功降落,我一定要下飞机,然后坐船前行。终于,我如愿以偿。

湄公河平淡无奇,只有翻滚的泥浆时不时地打破水面的平静。我们在河流中间缓慢滑行,河岸两边恰好展示了某种对立状态:左边是老挝,村庄掩藏在影影绰绰的椰子树中,小船停泊在粗糙的竹梯下,油灯在静谧的夜晚扑闪着温柔的光亮;右边是泰国,充斥着霓虹灯、流行音乐和从远方传来的汽车马达声。一边代表过去,每个人都想打破身处其中的老挝人的平静;另一边代表未来,所有人都汲汲奔赴他们深信的前路。幸福到底属于哪一边?

12月3日,我身处三千英尺高的波罗芬高原的森林中,西边是湄公河,东边是安南山脉,南边是高棉平原。这是人类历史上受炸弹侵袭最严重的地区,因为所有物资补给都在此集合,它们经胡志明小道从河内运送至此,然后向柬埔寨或越南中心区转移。殖民时期的建筑、塔寺、村庄无一幸免,全部损毁。在美国人的炮弹无情的轰炸下,一切都被毁了。大自然也遭到破坏:森林变成灌木丛,至今你都很少听到鸟叫声。只有在少数几个红土肥沃的地方,日本和泰国公司开始恢复著名的咖啡种植业。

我在瀑布上方一间木屋中住下。瀑布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我愉快地度过了除夕夜,彻夜未眠,心想神奇的1993年已经来了。红蚂蚁煎蛋卷恰如其分地标示了这个时刻。当我手表上的指针随意地摆过午夜,不坐飞机的决定立马变得坚定起来。随着我乘坐的小船沿湄公河缓慢下行,我的生活已经踏上了新的节奏。然而,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违法的事。在我之前的人生中,我的决定都是理智的,不像现在,完全建立在非理性的考虑上。我对自己的限制和要求完全失去了作用。

1993年1月1日上午,为了给我的决定增添一种象征性的祝福,我做了新年第一件事:骑大象。前往巴色的途中,我经过一个山谷,那里很久以前是火山口。青草长得很高,绿油油的,闪着银色光芒的植物羽絮时不时地被风吹起,在青草丛中翻滚。

象背上的椅子摇摇晃晃,并不舒服,但是它高悬于地面,让我得以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