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属于哪一边?(第4/5页)
经过一下午疲惫的探索,我们一起入住一家不通水电的小旅馆,我这才了解到克劳德的心意。他给我讲了几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那是1985年的万象,一个星期天,克劳德和家人计划去湄公河边野餐。他的一个侄女对此欣喜不已,但是不巧,她突然发高烧了,家人决定将她留在家里。她很伤心,坚持“一定”“必须”去。家人不得不把她带上。
他们在河边找了一处地方,大人们围坐着吃东西,孩子们则在水边玩耍。直到要回家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他们到处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她。绝望中,他们只能求助当地著名的女通灵师。她陷入催眠状态后,告诉家人:“下星期五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去河流的弯道。你们会在那里的佛塔前找到她。她身上会有蓝色的标记:一个在手臂下方,另一个在胸口。”家人按时前往,就在三点四十五分,那个孩子浮上水面,身上带着那两个标记。
克劳德说,那位女通灵师与河神进行了交流,请求用七只鸡和一头猪跟他交换孩子的遗体。但是这家人不知道怎么给河神送去许诺的牺牲品。克劳德不敢进行祭祀礼,免得带来麻烦。于是,他向一位官员寻求建议,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你当然得做祭祀。你已经答应了河神,怎么能违背誓言呢!”他说,并提醒克劳德,战争时期,每一次巴特寮越过河流,最后一位战士都要回头向并不存在的同志呼喊。河神总是习惯性地带走最后过河的人,战士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骗过他。“现在,这个方法已经成了对所有过河战士的军事命令。”克劳德[2]最后总结道。
第二天,我们乘坐吉普车向北驶去。石缸平原附近是在越战中破坏最严重的区域之一。老城川圹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在B-52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下毁于一旦。新区风索湾(Phongsovane)到现在为止只搭起了杂乱的木棚屋。
为了躲避轰炸,这里的居民长年住在洞穴里。现在,他们在重建村庄,能找到的什么材料都用。巨型集束炸弹曾在空中爆炸,散落几百片危险的小饵雷,他们用炸弹的外壳做成围栏或家畜的水槽,火炮壳则用来集水。
“您贵庚啊?”在风索湾集市上,我冒昧询问一位女士。她疑惑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出生的?”我继续问道。“战前。”她回答。哪场战争并不清楚。记忆中,老挝一直处在战争中。
离风索湾三十英里外有一条分岔路:一条向东到达越南和荣港;另一条继续往北通往游击战旧城桑怒和中国边境。第二条路六英里开外就是塔姆皮乌洞穴,要去那里只能沿着一条小溪步行。洞穴附近的草地荒无人烟,地下某处还埋着一颗未爆炸弹。
陡峭发白的悬崖石壁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黑色洞口。草地上鲜花盛开,散发出阵阵幽香,但是与我们一道的老挝人不再前行,他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走,挤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走进那个洞穴。洞壁被大火烧成了炭黑色,布满白磷和凹坑,那是在一次大型爆炸中被飞溅的碎石撞击留下的。进入洞穴,你将走在一片狼藉——烧焦的厨具碎片、一台缝纫机、逝者的衣物布条。
这是战争时期人们栖居过的众多洞穴中最著名的一个。在这里,大山的腹腔内,B-52扔下的炸弹不会穿石而过。但是,1968年,亲美政府武装部队的小型机T-28发现了这个洞穴,用白磷火箭进行了直接轰击。石墙内的爆炸惊天动地。四百多人全部遇难,无人幸存。
离洞口三十米左右,洞穴开始下沉,我们只能靠手电筒的光亮继续往前走。很快我就意识到,我正走在人骨上——有些很小,可能是孩子的。一片死寂中,我仿佛能听到死者的呜咽声,隐隐约约,似乎隔着一层纱。我想着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各方的不同心情:看到自己射中了靶心,飞行员大概紧张又兴奋;底下经历浩劫的人们,痛哭着爬向洞穴深处,再也没有出来。
一时间,我深受感触,我“感觉”到了那个瞬间。如此惨痛的灾难,如此巨大的哀伤,怎么会不在空气和泥土中留下痕迹呢?古人说“土地的圣灵”,不就是指在发生过特殊事件的地方,会有神灵或特别的物质长期停留吗?
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群孩子,他们正在砍一棵香蕉树的树桩,用作他们想象中的汽车车轮。“你们去过那个山洞吗?”我问他们。所有人一下子往后退,怔怔地盯着我,仿佛受到了惊吓。“没有!”他们喊了起来,“不能去那里!太可怕了,那里有‘非’!”“非”就是鬼魂。
在西方,这种洞穴被称作“烈士之墓”,人们会每年组织活动纪念殉难者。他们的故事会被编入教材,成为学生的榜样。然而老挝的历史不接受这样的故事发展。对他们来说,埋在那个洞穴里的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一些陌生的鬼魂,它们的哭泣、苦难、恐惧渗透了墙壁,老挝人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