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狗的命运(第3/5页)

记忆是极好的庇护所,如果我真能像占卜师说的那样长命百岁,我肯定会乐于回忆,如同在古老家族忘却的阁楼翻找一样。但记忆有时也是沉重的负担,特别是对于他人。走着走着,过去的记忆不断闪现,我意识到自己相当反感我的记忆:我反感与我同岁的人,因为他们不信守诺言,在我的记忆面前无所遁形;我反感年轻人,因为他们只活在当下,拒绝过去。我也是可憎的,但至少无害。战争时期,对我而言只是一些幻象破灭——看不见的损失。但那些革命人士呢?那些在失败的革命中断手断脚、眼睛失明、没了青春的人呢?他们正拖着残缺的身体在大街上乞讨。他们才是真正令人不愉快的,他们的记忆是如此实在、可见,让人心情沉重。

1975年4月30日早上,当看到解放军的坦克驶进西贡,我喜极而泣。战争结束了,越南人民终于可以成为自己国家的主人。

战争时期,那些革命者让我印象深刻。他们贫穷但坚韧,对其信仰有强烈的奉献精神。其中一些更是让我不禁把他们看作当代圣人。不过,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失去了光环,变成陈腐平庸之辈。其中一个下海经商,从事进出口贸易。另一个(还保留着一些嘲讽的性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做的是“黄奴”生意:为韩国建筑公司招聘越南劳工。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告诉我,可悲的是,他们是战争的赢家:败者被迫适应改变,于是,他们能自我提升;胜者认为自己没什么好学的。

开往河内的S-10火车被称作“团结快车”,但就其装甲外表来看,它看起来仍属于内战时期——亲美南越和亲苏北越之间的战争时期。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铁格子,以防万一。

“防什么?”我问。

“强盗。”与我同行的一位游客说,他是退伍军人。他塞了点小费给乘务员,成功让他妻子和他同睡一个卧席。所以我们车厢里有七个人而不是六个,卧铺上只铺着一层油腻的草垫子。我上面的两个铺位上是另一个士兵及一位女士。他们一直在讲个不停。对面是两名奇怪的青年,满脸胡茬,没有行李。

火车低劣肮脏、简单粗糙,感觉是铁匠匆忙间拼凑而成的。我们离开西贡时,车上的厕所已停水。我尝试入睡,但没那么容易。火车只要一停,就会被妇女儿童和乞丐团团围住,他们吵吵嚷嚷着要上车兜售或行乞。许多乘客下车挤到卖汤的女人旁边。那女人肩上挎着汤锅,在站台上售卖。车站昏暗,油灯的火苗在飞虫的扑打下摇曳,呈现出一种中世纪的画面。可怜的越南!整个国家只有在战争方面才能与现代性沾边:武器、战机和导弹,它们都是现代的产物;可其他的一切都还属于旧时代。

夜空无月色,但繁星满天。在山丘的黑色轮廓下坐落着村庄,人们准备晚餐的火光依稀可见。每一次到站都夹杂着摊贩叫卖和讨价还价的嘈杂声。半夜,乘务员来到我们车厢叫醒我们,并在草垫子下摸索。一位乘客说他的行李不见了,他们试图找到那个贼,但最后也没有结果。

黎明渐渐来临,纯洁清新,好似世界才开始。天空一碧如洗,棕榈树和山丘倒映在静静的水稻田里。长长的火车呼哧呼哧地朝北海岸驶去,历时两天两夜。但对于铁道旁的村子来说,火车是财富和丰裕的象征,每个站都有瘦削的手臂伸进窗户。有些是兜售东西的:衣衫褴褛的幼童提着草盖子铝壶售卖热水,小女孩售卖甘蔗节。大多数是伸着空手乞讨的。残肢断臂者登上火车,外露不幸博取同情,盲人吟诵着悲歌。警察需不断地赶走他们。毋庸置疑,他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但如今的越南,只有牺牲的人才被尊为英雄,每座村镇都有纪念碑纪念他们。而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得到的只有蔑视:他们成了国家的负担。

乘务员小姐和监察员都是退伍军人,他们的工资少得可怜(每月一万五千盾,约合十五美元),不过多亏有火车,他们可以做些生意营生。他们在西贡购买从泰国进口的电视机,然后在河内卖掉,每台能获利十美元。不过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凑够买第一台电视机的七百美元。

健谈的女人和退伍军人的妻子也做着大生意,两个人的裙底都有好些资金。慢慢地,我们的车厢堆满了从沿途车站购买的一篮篮葡萄、一串串鱼干及草本植物。这个老妇人一直讨价还价,直至火车开动;摊贩疯狂地在站台上跟着跑,由于货已在手,她想给多少就扔下去多少。爱要不要!然后,她把这些东西在河内卖掉,利润丰厚。两个胡子拉碴的青年身无分文,没钱投资,也挣不了钱。

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呈现出一种动态美。同样动态的还有一群群的人。就餐时间,当乘务员推着一口大锅,往油腻的铝碗盛汤时,一些瘦骨嶙峋的小孩爬进过道,拿些残汤,鬼鬼祟祟地倒进自己的塑料袋里。他们从窗户爬进来,待火车开始减速,他们又跳出去,常常赌上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