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狗的命运(第4/5页)

第二晚一整晚,火车一直沿着海边行驶。我往窗外看,蜿蜒的铁轨好似一条闪亮的银蛇。黎明时分,我们到达金鲁。一大群人早已等在那儿,他们端着一大碗水,上面漂着半截啤酒罐,当杯子使。水是供我们洗手洗脸的。几十个妇女儿童及老人顶着水盆在那儿苦苦等候,企盼着火车经过。同时还有训练有素的狗在我们的行李里刨着,试图夺走一些值钱的物什。

退伍军人及其妻子看我惊恐不已,便解释说,这个省曾遭受美国的严重轰炸。他们用手模仿B-52战机空投致命炸弹的样子。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似乎仍是当下贫穷的罪魁祸首。

当我们的车经过荣城时,广播里说了什么,我没听明白。同行的人急忙将铁格子窗拉下来。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是胡志明出生之地,我还打算拍几张人们在田里劳作的照片呢。我有些恼怒,又把窗户打开,突然,一团稀泥夹杂着粪肥直接打在我脸上,接着,一阵石头雨打在火车铁皮上和铁格子窗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对于“胡大叔”的子民来说,火车是革命承诺未兑现的标志。火车装载的是政党官僚、城市居民和刻薄的生意人,在他们眼中,它是奢侈、安逸的象征。火车就这样穿行,全然不顾农民的感受,农民感到自己被背叛,被晾在一边。于是,他们把怒气往火车上撒,只要有火车经过,他们就会就地取材,扔向火车。

我意识到,过去两天,我透过火车窗户看出去,满眼皆是棚屋:餐厅、牙科诊所、自行车修理铺、裁缝铺子、理发店等都是草棚子,下面用四根竹竿支撑;老老少少都衣衫褴褛,赤脚行走。

火车一路呼啸,经过苦难中的人们。铁轨与公路主干道并行,时不时跨越主干道。很多时候,火车与马路都在同一平面,没有交错,鸣笛声是唯一的警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没来得及躲闪,被火车撞倒。他们告诉我,每次出行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故。终于,广播里响起一些爱国歌曲,甜美的女声宣布,我们马上到达河内。火车慢慢减速,在菜园、房屋、自行车、孩子、拥挤的商店和街边摊中挤出一条道,驶进市区。

车站是法国殖民时期建造的,看起来像是一座缩小版的凡尔赛宫,与铁道和过道两边骨瘦如柴、满脸尘垢的流浪者呈鲜明对比。

“你知道哪里有鸦片屋吗?”我问一个黄包车夫。身后是专为游客准备的精致酒店。车夫一改没精打采的样子,来了精神,冲我笑笑,示意我上车,蹬着车穿梭在夜色中的河内。

路面坑洼不平,两边房屋的黄色外墙已开始剥落,美丽的法国树木被电线和标识牌缠绕,街道上全是穿着单衣短裤的穷人,面容病态憔悴,看起来吃力、疲惫、满是火气。每个门面都开着小商店,所有小摊都卖香烟、报纸或汽油。两把高脚凳、一张桌子便是一个咖啡馆,一个充气泵、一桶水便是轮胎修理铺。谈话感觉都像在吵架,当然大部分确实如此。一切都腐败不堪:屋顶、门、墙及人的身体。整座城市散发出霉味。我向来喜欢在墓地边溜达,然而河内这个大墓场让我提不起任何兴趣。战时那个庄重、宁静、英雄般的河内,如今已贫苦不堪,开始卖一切可卖之物。从这里可以窥视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幻象,而夜色又掩盖住了好多秘密。

黄包车夫也有自己的秘密。他把我带到市中心,在两栋大楼间的巷道尽头让我下车。一个年轻人向我招手示意,并领着我走进亚洲古老的“腹地”。那是革命之火想彻底毁掉的地方,但“野火烧不尽”,它们死灰复燃。我们经过一个院子,走进一座殖民时期的房子,沿着高雅的木质楼梯往上走。原来的阳台上搭满了棚。我们继续绕过阳台,经过画廊,再次走上一个小小的木楼。终于,我们走进一个小门,来到一间漂亮的屋子,屋子的墙壁上有一排排的竹子,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甜味。鸦片被放在小炉子上,用铁腕煮至沸腾提纯。地板上铺着草垫子,上面躺着几个年轻人,头靠着木枕。一个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漂亮女人拿着一盏小油灯来回走动,供他们把烟斗靠在上面吸。借着油灯的小火苗,我看到走廊上躺着的人影,烟斗带着余烟被不断传递着,躺在我旁边的女孩露着肩,上面有文身。

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享受轻轻的麻木感,忘却一切烦劳与忧愁,身体轻飘飘的。离开时,我感到自己与世界重归于好。

车夫在下面等着我。我请他带我好好转一转这座城市后再回酒店。只有这样的交通方式才能让乘客体验极度的放松和自由,以及拂面而来的习习凉风。我们的车沿着大街滑行,去了还剑湖、歌剧院及旧时法国官员的宅邸,然后回到河边,回到城市老旧的巷子里。我感觉自己好似在一架宇宙飞船里,在过去和现在间来回穿梭,但完全不用作出比较或评判。政治历史与我无关。吸引我的是这朽败的城市里,仍旧生生不息、顽强、贪婪、好色的生命群体。黄包车经过充满罪恶和诱惑的街道,我只记下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路灯底下的赤身裸体、交谈的女人、门边女孩的笑声和淫荡的手势、沿着年久失修的墙壁匆匆爬走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