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一章(第4/8页)

这时期除了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讲的以外,我还听到不少战争的故事。米洛拉多维奇伯爵27讲的,我最爱听。他谈话娓娓动人,表情鲜明,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止一次我是躺在他背后的沙发上,听着他的故事入睡的。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言而喻,我成了狂热的爱国者,立志当一名军人。但是单一的民族主义感情,从来不会不出纰漏,它就使我犯了下述错误。经常出入我家的客人中,有一位坎索纳伯爵,他是法国流亡者,在俄军服役,担任中将。作为极端保皇党分子,他参加过著名的庆典28,这一天法王的走卒践踏了人民的帽徽,而玛丽-安托瓦内特29举杯祝贺革命的覆亡。坎索纳伯爵生得高高瘦瘦的,身材匀称,头发花白,是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老人。在巴黎,爵位等待着他,他已经去祝贺过路易十八30的登基典礼,现在回到俄国来出售领地。不幸得很,我只得承认,这全体俄国将领中最令人尊敬的一位,在我面前谈到了战争。

“这么说,您是跟我们打过仗的?”我天真地问他。

“不,好孩子,不,我是在俄军中服务。”31

“怎么,”我说,“您是法国人,却在我们的军队中干事?这不可能!”

我的父亲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敢再讲。伯爵英勇地挽回了这个僵局,回头对我父亲说,他“很赞赏这种爱国主义感情”。但是我的父亲不赞赏,伯爵走后,他狠狠训斥了我:“你就是这么冒失,乱讲话,这种事你不懂,目前也不可能懂得。伯爵是出于对自己的皇上的忠诚,才为我们的皇上打仗的。”确实,我不理解这一点。

我的父亲曾旅居国外十二年,他的三哥更久。他们企图按照西欧方式建立一种生活,既要所费不多,又足以保持一切俄国式的舒适条件。这种生活没有建立成功,原因可能是他们安排不善,也可能是俄国地主的天性占了上风,压倒了外国的生活习惯。我们是个大家庭,产业没有分开,大批的家仆住在底层,因而具备了混乱的一切条件。

照料我的有两个保姆,一个俄国人,一个德国人。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和普罗沃太太都是非常善良的女人,但是我不能整天看她们织袜子,或者彼此挖苦揶揄,我感到寂寞,因此一有机会便溜进参政官(过去的公使)住的那半边屋子,找我唯一的朋友、他的听差卡洛。

比卡洛更和善、更亲切、更随和的人,我还很少见到。他在俄国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又讲不好俄语,因此对我怀着女性的温情。我在他屋中常常一玩就是几个小时,我纠缠他,捉弄他,跟他淘气,但他总是露出忠厚的微笑忍受这一切,为我用硬纸板剪种种美妙的图形,用木头雕刻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我正是因此才多么喜欢他啊!)。到了晚上,他便从藏书室带一些图画书上楼,拿给我看,例如格麦林和帕拉斯的游记32,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名叫《世界图像》33,它叫我百看不厌,后来读得连它的皮封面都磨破了。卡洛往往接连一两个小时指着同样几幅画,把同样几句解释翻来覆去讲千百遍。

我的生日和命名日快到了,卡洛忽然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从那里传出锤子和其他工具的声音。他离开房间时,总随手把门锁上,从走廊上匆匆走过,有时提一锅胶水,有时拿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可以想象,我多么盼望知道他在制作什么,我派仆人的孩子去探听消息,但卡洛守口如瓶,非常警惕。一天我们发现楼梯上有个小窟窿,正对他的房间,但这也无济于事,我们只能望见上半扇窗和一幅腓特烈二世34的画像,他那个大鼻子,那枚大宝星勋章,那副干瘦的鹞鹰似的凶相。过了两天,噪音停止了,房门打开了,屋里一切照旧,只是地上留下了一些金纸和花边的碎屑。我被好奇心折腾得满脸通红,卡洛却装得若无其事,故意回避这个使我苦恼的问题。

在那庄严的一天到来之前,我始终生活在烦恼中。到了那天,清早五点我已经醒来,琢磨卡洛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到了八点钟,他来了,穿着蓝燕尾服,白坎肩,打着白领结,可是两手空空的。“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会不会他搞坏了?”时间在过去,普通的礼物送来了,戈洛赫瓦斯托娃姑姑的听差已经带着包在餐巾里的贵重玩具来了,参政官也已把一些小玩意儿送来,但是对那件神秘的礼品的不安的期待,使我丧失了对这一切的兴趣。

突然,到了饭后或茶后,保姆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对我说道:

“您请下去一会儿,有一个人找您。”

我想:“这就是了。”马上用双手撑在楼梯扶手上,滑了下去。大厅的门吱吱轧轧地打开,乐声响了,屋中间挂着一幅透明画,灯点亮了,画上是用我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字。仆人的孩子们穿了土耳其服装,向我呈上糖果,接着是木偶表演或者室内焰火。卡洛忙得满头大汗,一切都是他亲自指挥,他的高兴也不亚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