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6/10页)
厨师没有去见公爵夫人,却拐进了酒店。一年中间他任意挥霍,从准备赎身的那笔款子到最后一条围裙,都花光了。妻子尽力拦阻,与他争吵,最后只得出外当保姆,从此不知下落。以后过了好久,厨师杳无音讯,直到有一天,警察忽然把他送来了。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是在街上给找到的。他已经没有住所,只是在小酒店游荡。警察要求他的主人收留他。参政官感到痛心,也可能是良心发现,所以对他相当亲热,给了他一间屋子。阿列克谢继续酗酒,喝醉了吵吵闹闹,自以为在写诗——他确实具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才能。那时我家住在瓦西里耶夫庄园,参政官对厨师束手无策,就把他送到我家,以为我父亲能开导他。然而这人已不可救药。在他身上,我看到农奴心坎中蕴积的对主人的憎恨和愤懑有多么深。他说话时咬牙切齿,这表情在一个厨子身上,可能特别可怕。他喜欢我,在我面前什么话都敢讲,常常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把我称作“枯树上的一根健康的树枝”。
参政官故世后,父亲立即给了他自由证;但已经太迟,实际上等于是摆脱他。从此他就不知去向。
除了他,我不能不回忆起农奴制下另一位牺牲者。参政官有一个家仆,大约三十五岁,可能是他的文牍员。我的大伯父是1813年去世的,他生前曾打算创办一所乡村医院,当时这家仆还小,就给送到一个熟识的医师那儿学习医疗技术。医师为他申请到了上医科大学听课的许可。这青年很有才华,学会了拉丁文和德文,医术也还可以。到了二十五岁,他爱上一个军官的女儿,隐瞒了身份,与她结了婚。欺骗是不能持久的,老爷死后,妻子发现自己成了农奴,大吃一惊。参政官这位新主人待他们很和气,甚至还挺喜欢年轻的托洛恰诺夫。但他们夫妇仍不断口角,她不能宽恕他骗了她,跟人私奔了。托洛恰诺夫一定非常爱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得了精神病,每到夜间就出外游荡。他没有积蓄,因此用光了主人的钱。当他发现不可能偿还这笔亏空时,便于1812年12月31日服毒自尽了。
那天,参政官不在家,我看见托洛恰诺夫上楼找我父亲,对他说,他是来向他告别的,请他转告参政官,那些短少的钱是他花掉的。
“你喝醉了,”我父亲对他说,“去睡吧。”
“我马上要长眠了,”医生说,“请老爷们宽恕我的过错。”
托洛恰诺夫的安详态度使我父亲害怕了,他仔细打量着他,问道:
“你怎么啦,在胡言乱语吧?”
“没什么,老爷,我只是喝了一小杯砒霜。”
我们马上去请医生,报告警察,给他灌催吐剂,喝牛奶……开始要呕吐的时候,他还强忍着,嘟哝道:
“别动,待在那儿,我可不是为了呕吐才吞下你的。”
后来毒性开始发作,我听到他哼哼哧哧,用痛苦的声音反复念叨:
“着火了,着火了!火!”
有人要为他请神父,他不肯,对卡洛说,死后不可能有生命,他是懂得解剖学的。午夜十二时,他用德语问军医几点钟,接着说道:“新年到了,祝大家愉快。”说完便死了。
早上我闯进小小的厢房,这原来是作洗澡间的,托洛恰诺夫的尸体已抬进那儿,放在桌上,与刚死的时候一样,穿着燕尾服,没系领结,胸口敞开着;但脸已经变形,有些发黑了,很可怕。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具尸体。我几乎晕倒,立即逃出屋子。新年中我收到的礼物,无论是玩具还是画片,都不能使我快乐;发黑的托洛恰诺夫一直在我眼前浮动,耳边也一直响着他的声音:“着火了——火!”
在结束这悲惨的叙述之前,我只想再说一句话:前室没有对我产生任何真正的坏影响。相反,从我早年起,它就在我心头培植了对一切奴役和一切暴政的不可克制的憎恨。有一次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为了我调皮,想狠狠气我一下,对我说道:“等着吧,等您长大了,还不是跟别的老爷一样!”这句话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现在老婆子可能满意了,最低限度,我没有变得“与别的老爷一样”。
除了前室和女仆房,还有一处地方可供我消遣的,在那里我至少不会受到干扰。我喜欢阅读,正如我不喜欢上课一样。热衷于没有系统的阅读,大概正是认真读书的主要障碍之一。例如,我从前和以后,都不能忍受语言的理论研究,但理解和讲话我却学得很快,总能勉强凑合。我也满足于这一点,因为对我的博览群书而言,这已经够了。
我父亲和参政官有一个共同的图书室,藏书相当丰富,大多是上世纪的法文书。它们堆在参政官家底层一间无人居住的潮湿屋子中,钥匙由卡洛保管。这个文学宝库,我可以任意出入,不受限制,爱读什么就读什么。父亲认为这有双重好处:首先,我可以较快学会法文;其次,让我有事可干,就是说我可以安安静静坐在家里,不致出外胡闹。再说,我并不把所有的书放在案头,让人看见——有些书我是藏在小衣柜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