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4/21页)
除了化学方面,他从不宣扬自己的理论,偶然吐露一点,也是由我引起的。我那些浪漫主义的哲学性反驳,他甚至不愿答复;他的回答总是简短的,讲时面露微笑,侃侃而谈,仿佛一头大猎犬在跟小狮子狗玩儿,任它撩惹,只是用爪子把它轻轻赶开。然而正是这种态度最使我生气,我不倦地一再发动攻击,始终未能赢得一寸地盘。后来,即过了十二年,我还多次想起化学家,也想起父亲对他的评论。不言而喻,我所反对的一切,四分之三都是他正确。但是我也并不错。我已经说过,有些真理像政治权利一样,不到一定年纪是不会取得的。
化学家的影响促使我选择了数理系;也许我还是进医学系更好一些,我的微积分只得了中等成绩,后来又忘得干干净净,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没有自然科学,现代人就没有出路;不接受这种有益的营养,不对思想实行实事求是的严格训练,不接触我们周围的生活,不承认客观实际的独立性,那么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必然还保存着僧侣的隐修室,潜伏着神秘主义的种子,有朝一日它便会用愚昧的毒液侵蚀我们的全部理性。
我大学毕业前,化学家已到彼得堡去了,直到我从维亚特卡回来,才与他再度见面。我婚后几个月,半秘密地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过几天,当时我父亲住在那儿。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与他最终和解,因为他仍为我的结婚在生我的气。
路上,我在我们经常停留的彼尔霍什科沃村下车休息,化学家已在那儿等我,还准备了午膳和两瓶香槟。相隔四五年,他仍是那样,没有改变,只是老了一些。午膳前,他相当严肃地问我:
“请您老实告诉我,您觉得家庭生活和结婚怎么样?有什么好处,还是没多大好处?”
我笑了。
“我很佩服您的勇敢,”他说了下去,“您使我惊讶;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是决不敢跨出这可怕的一步的。有人给我说过两三门亲事,对方都不坏,但我一想起我的房间中要出现一个女人来支配一切,安排一切,比如,禁止我吸烟(他吸劣等烟草),吵吵闹闹,弄得我不能安静,我便心惊胆战,宁可一辈子过独身生活。”
“我是留在这儿过夜好,还是去波克罗夫村31?”饭后我问他。
“这儿有您睡的地方,”他回答,“不过为您着想,您还是去的好,您可以在十点钟见到令尊。要知道,他还在生您的气。嗯,晚上临睡前,老人家的神经一般比较虚弱,精神萎靡,他对待您大概会比明天早晨好得多。到了早上,他精神十足,就不怕与您厮杀了。”
“哈,哈,哈,我的生理学和唯物主义老师又来了,”我放声大笑道,“您的指教让我回想起那些幸福的时刻,那时我像歌德的华格纳那样,向您登门求救,我的唯心论一定叫您很讨厌,但您那些冰冷的教训,我听了也不免气愤。”
“那以后您增长了不少见识,”他回答,也笑了,“想必也已知道,人的一切作为不外是神经和化学成分决定的。”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不再来往,看来两人都不对……尽管这样,在1846年他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时《谁之罪》第一卷已问世,我有了些名气。化学家在信上说,他很担忧,看到我把才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您那些《论研究自然的信》32使我与您和解了;从它们我理解了(按照人的头脑所能理解的程度)德国哲学。为什么您不继续严肃的著述,却要写小说呢?”我复了他几行友好的话,我们的交往就此中断了。
如果我这些文字能让化学家本人看到,我要求他在神经衰弱的时候躺在床上读完它们。我相信,那时他会原谅我这种友好的饶舌,尤其因为我对他还保留着真挚而和善的回忆。
就这样,父母家中的隐士生活终于结束了。我进入了广阔的天地;代替那小房间中的孤独日子,那跟奥加辽夫一人半公开的小声聚谈,我的身边出现了七百人的热闹家庭。两个星期我便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觉得比在我出生以来一直居住的父母家中更习惯了。
可是甚至在大学中,家庭的阴影还是跟踪着我:我的父亲派了一名仆人陪我上学,特别是我步行的时候。整整一个学期,我都在躲避这位保护人,最后总算正式办成了。我说正式,因为担负这任务的我的听差彼得·费奥多罗维奇不久就明白,首先,我不欢喜被人护送;其次,他自己也乐得到各种娱乐场所去溜达,这比待在数理系的前厅里愉快得多,在这里至多跟两个门房闲聊,彼此敬烟或独自吸烟。
为什么要派人护送我?彼得这人从年轻时起就往往接连几天喝得醉醺醺的,难道他能阻止我干什么不成?我看,父亲根本没考虑这些,他只是为了使自己安心,才采取这措施,它尽管毫无效用,终究是一种措施,正如人们并不信神,仍要斋戒一样。这特点属于我们传统的地主教育。七岁前,我得让人搀着手,才准上下室内的楼梯,因为那楼梯有些陡;十一岁前,我得由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用木盆给我洗澡;因此非常合乎逻辑,我这个大学生得有仆人护送,而在二十一岁前,我不准在十点半以后回家。直到流放时,我才真正获得自由,真正独立生活;如果没有流放,那套规矩说不定会一直继续到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