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5/21页)

我像大多数在孤独中长大的、活跃的孩子一样,怀着满腔热诚,迫不及待地去拥抱每一个人,如醉似狂地高谈阔论,毫无顾虑,推心置腹地爱所有的人,这就自然而然从讲堂各处引起了热烈的回声,因为这里的青年几乎都是同一年纪的(我那时十七岁)。

那些明智的守则(对大家要彬彬有礼,不要不拘形迹,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像我们一进大学就与我们形影不离的那个思想(我们的理想将在这里得到实现,我们将在这里播下种子,奠定联合的基础)一样,都促进了我们的相互接近。我们深信,从这讲堂上将形成一支队伍,它将沿着佩斯捷利和雷列耶夫的血迹前进,而我们也在这队伍中。

我们班级的年轻人是美好的。正是在这年纪,求知的渴望从我们心头一天天苏醒。教会中学的死记硬背,贵族子弟的懒散习气,同样消失了,然而德国功利主义还没有侵蚀我们,这种功利主义把人的积累知识看作土地的施加肥料,是为了增加收成。相当多的大学生不再把科学当成枯燥的,但也是必要的,取得八等文官头衔的捷径。他们考虑的问题与升官发财根本无关。

另一方面,科学兴趣还没来得及退化成空谈理论;科学不是把人与周围的苦难生活隔开,对它不加干预。这种与生活的共鸣,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大学生的公民意识。我们与我们的同学在教室中公开谈论头脑中想到的一切;禁诗的抄本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禁书被加上了注解传阅。尽管这样,同学中没有一个告密的,没有一个奸细。有些青年胆小怕事,他们回避,躲开,但仍保持沉默。33

有一个没有头脑的孩子,他的母亲用皮鞭吓唬他,向他盘问马洛夫事件,他讲了一些。慈祥的妈妈(她是贵族和公爵夫人)马上求见校长,把儿子的密告作为他悔改的证明。这引起了公愤,人人责备他,终于使他没读完这一学年就退学了。

马洛夫事件也使我坐了禁闭,它是值得在这里谈一下的。

马洛夫是政治系一个愚蠢粗暴、不学无术的教授。学生藐视他,嘲笑他。

有一次学监在政治系的课堂上问学生:“你们系里有多少教授?”

“除了马洛夫有九位。”学生回答。

就是这个应该算在九位教授之外的教授,对学生越来越凶恶了,学生决定驱逐他。他们商量好以后,派了两个代表到我们系里,要我带领后备部队支援他们。我当即进行动员,号召向马洛夫开战。几个人跟我一起去了,我们到达政治系教室时,马洛夫已在讲课,他看到了我们。

每个学生脸上同样都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似乎怕他今天偏偏不讲一句粗暴的话。但担心很快过去了。挤得满满的课堂很不安静,到处是压低了嗓音的嗡嗡声。马洛夫开始训话,出现了用脚摩擦地板的声音。

“你们像一群马,是用脚表示自己的思想的。”马洛夫说,他大概以为,马是用大跑和小跑来思想的。于是教室中沸腾了,啸叫和嘘声响成一片,喊声不绝:“叫他滚,滚!赶走他!34”马洛夫脸色变得像一张白纸,拼命想叫大家安静,可是办不到,学生跳到了座位上。马洛夫悄悄走下讲台,缩紧脑瓜,挤出了教室。全班学生跟在后面,穿过学校的院子,把他一直送到街上,从后面把他的胶皮套鞋扔给了他。最后这个情况很重要,在街上事情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性质。但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谁会想到这一点呢?

校务委员会慌了手脚,只得说服学区总监把事件私下了结,找几个闹事的学生或其他人关几天禁闭算了。这不失为明智的措施,否则,很可能皇上会派一个侍从武官来处理这事,侍从武官为了得十字勋章,势必把这事说成阴谋叛乱或暴动等等,建议把所有的人送去服苦役,然后由皇上恩赦,改为在兵营当兵。现在看见罪行已受到惩罚,德行已获得胜利,皇上于是下旨批准了学生的要求,罢免了教授。我们把马洛夫赶到校门口,他却把他赶到了校门外。在尼古拉的统治下,向来是败者必然倒霉35,但这一次我们不能埋怨他。

这样,处理开始了。第二天饭后,校长室的门房慢吞吞走来找我。这个白发老头儿,学生给他酒钱,他总是恭恭敬敬照收不误,真正当作供他喝酒的钱,因此平常喝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他从大衣袖头翻出一张字条,说这是“教长”交给他的,要我晚上七时去见他。接着,一个俄籍日耳曼男爵家庭出身的学生,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他也接到了同样的请柬,成了我带去的那些倒霉的牺牲者中的一个。他一开口就大骂我害了他,然后要我出主意,他该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