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七章(第7/9页)

波列扎耶夫给传进了办公室。皇上站着,靠在写字台上,正与利文谈话。他拿着一本笔记本,对进去的人投出了注视的、凶恶的一瞥。

“这些诗是你做的吗?”他问。

“是我。”波列扎耶夫回答。

“公爵,”皇帝继续道,“我可以给您一个例子,让您看看今天的大学教育是什么样子,青年人在那里学些什么。”于是又对波列扎耶夫说道:“你把这本子上的诗念一下。”

波列扎耶夫心慌意乱,没有朗读。尼古拉把眼睛死死盯在他的身上。我知道这对眼睛,再没有比这对灰暗无光、阴森冷漠的铅一般的眼睛更可怕,更使人感到绝望的了。

“我没法读。”波列扎耶夫说。

“读!”那位最高司务长大喊道。

这一喊使波列扎耶夫恢复了力量,他打开了笔记本。后来他说:“我从未见过《沙希卡》抄得这么工整,写在这么好的纸上。”

起先他读得并不顺口,但后来越读越有劲,终于大声地、生动地念完了这首诗。每到特别尖刻的地方,皇帝便向教育大臣做做手势。大臣怕得闭上了眼睛。

“您有何高见?”尼古拉等他读完后,问公爵道。“我不能让这种目无法纪的现象继续蔓延,这还只是迹象,是它的最后残余;我得把它彻底根除。他的品行怎样?”

大臣当然不了解他的品行,但是他良心发现,答道:

“品行非常端正,皇上。”

“这个反映挽救了你,但是必须惩罚你,让别人有所警惕。你愿意当兵吗?”

波列扎耶夫没有作声。

“我要你通过当兵洗清自己的罪行,你愿意吗?”

“我应该服从。”波列扎耶夫回答。

皇上走前一步,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你的命运依靠你自己;如果我忘了,你可以写信给我。”并吻了他的前额

关于亲吻的事,我要波列扎耶夫讲了十来次,因为我总觉得这不像是真的。波列扎耶夫发誓这是事实。

波列扎耶夫离开皇帝,给带去见季比奇,后者也住在宫内。季比奇还睡着,给叫醒了,一边打哈欠,一边走出来,看了公文,便问侍从武官:

“就是他吗?”

“是他,大人。”

“不要紧!当兵,这是好事;我也是当兵出身,您瞧,现在当上了将军,元帅,有朝一日您也可能像我一样……”

这句不合时宜的、笨拙的德国式笑话,是季比奇的亲吻。波列扎耶夫给送进兵营当了兵。

过了三年,波列扎耶夫想起皇帝的话,给他写了封信。没有答复。过了几个月,他又写了一信,又没答复。他相信,信没送到,于是他私自离开了部队,他想亲自面呈申请书。但他的行动不够谨慎,他在莫斯科会见了一些老同学,一起喝了酒。这当然不可能保持秘密。在特维尔,他给当作逃兵捉住,戴上镣铐,徒步押回军营。军事法庭判了他笞刑,送请皇上批示。

波列扎耶夫想在笞刑执行前自杀。他要找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监狱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便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一个老兵。老兵是爱他的,了解他的心情,也尊重他的意愿。当他知道批文到了,就拿了把刺刀来,含着眼泪说:

“我亲自磨快了的。”

皇帝没有批准刑罚。

这时他写了一首很好的诗:

我郁郁不乐,

正在死去,

带给我灾难的恶神

却扬扬得意……46

波列扎耶夫给送往高加索,后来在那里因功擢升为军士。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有出路的苦闷处境摧毁了他。成为一名警察诗人,讴歌尼古拉的德政,他办不到,然而这是丢掉背囊的唯一途径。

不过还有另一条出路,他选择了它:为了忘记一切,他开始酗酒了。他写过一首可怕的诗《烈酒颂》。

他获得批准调往卡宾枪团,驻在莫斯科。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改善了他的命运,但是可恶的肺病已侵蚀了他的身体。我是这时认识他的,大概在1833年。他又受了四年折磨,然后死在士兵医院。

他的一个朋友去领尸体埋葬,但是谁也不知道尸体在哪儿。士兵医院是做尸体买卖的,它把它们卖给大学和医学研究院,用它们制作骷髅等等。最后在地下室找到了可怜的波列扎耶夫的遗体——它压在其他尸首下,已被老鼠啃掉了一条大腿。

他死后,他的诗集47出版了。本来书前有一幅他穿着士兵大衣的画像,但审查机关认为不合适,于是可怜的受难者给加上了军官的肩章——他是在医院中被提升为军官的。

1 五分制中的最低分。

2 1844年,我在谢普金家遇到佩列沃希科夫。吃饭时,我坐在他旁边。快吃完时,他忍不住了,对我说道:“可惜,非常可惜,环境妨碍您从事正当的工作——您从前是很有才能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跟着您爬上天的,”我回答他,“我们是在地面活动。”“算了吧,这怎么可能,您说的是什么活动?黑格尔哲学!您的论文我拜读过了,一点也不懂,这是鸟的语言,真糟糕,不行啊!”对这个判决,我一直觉得可笑,就是说,有很长一段时期我不能相信,我们当时的语言确实很糟,认为如果那是鸟的语言,那么一定是密涅瓦身边的鸟。——作者注(按:谢普金是当时数理系主任,已见前。佩列沃希科夫是天文学教授。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她身旁有一只枭,作为智慧的象征。)